王开生/文
(一)
作家王干自武夷山归来,恰好有事来青,相隔一年,大家又见了面,吃饭,聊天,喝茶,谈笑风生。
大凡喝茶讲究之人,皆有自己固定的茶叶品种,通常情况下,不会杂饮。若出差在外,行李箱中自备香茗,是必选项。文人墨客尤其如此。王干先生即是一位讲究的饮茶人,他随身携带的,通常是绿茶。
临行,王干从行李箱中摸索出一小盒茶,压低声音告诉我:“正宗武夷岩茶,得过大奖的,你自己留着喝。”尽管只有我俩在场,他如此郑重叮嘱,弄得像是地下党接头似的,这份心意,我必须领情!其又拿来稍大的一盒,谓我道:“这盒可以送人。”摆明这只是大路货!我忙点头喏喏。此是爱茶人之间的惺惺相惜。
得过大奖的这款茶,叫蟠龙山肉桂,一盒仅有两小包,也就是两泡茶。物以稀为贵,肉桂香的霸气、沉郁,喝了绿茶再喝肉桂,茶香层次递进上升,妙绝!若次序反过来,绿茶就沒法品啜了!
(二)
老百姓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由此来看,茶,是生活必需品。中国是茶的故乡,品类繁多,最受消费群体青睐的,是绿茶,其家族佳茗辈出,闻名的如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六安瓜片和太平猴魁等。1915年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中国选送的各类茶叶共获得44个奖项,亦以绿茶居冠,红茶次之,乌龙茶又次之。
我爱喝绿茶。每天早上泡一杯绿茶,赏心悦目之外,体内清气上升,神清气爽,哪天缺了这口儿,好像一天都打不起精神来。前些年,一度流行饮普洱茶,近年来武夷岩茶风头正劲,我皆浅尝辄止,从一而终,只侍绿茶。
算起来,我也是老茶客了。最初的日照绿茶、胶南海青茶到崂山绿茶,后来发现我家楼下不远处的一个小茶叶店,出售几款南方的新鲜绿茶,价格不贵,口感不错,性价比超高。我下班路过,一次买上二两,用一种专用牛皮纸包好,喝光了就顺手补货,持续了两三年的光景,直至搬了新家,还一直念念不忘这爿小店和那些不知名的绿茶。
十几年前,偶然去苏州洞庭东山镇出差,品尝到当地的特产碧螺春茶,侍以太湖山泉水冲泡。其茶淡而雅,香且清,细茸若雪,我极喜,自此一发不可收拾。昔年苏州作家周瘦鹃曾有诗赞曰:“苏州好,茗碗有奇珍,嫩叶喷香人吓煞,纤茸浮显碧螺春,齿颊亦留芬。”碧螺春原来叫“吓煞人香”,是绿茶中的榜眼。
碧螺春茶春分前后进入采摘期,即是珍贵的明前茶。有一种称作“乌牛早”的品种,抢在惊蛰前后即可上市,夺得头鲜。品啜之后,体内清气上升,神明气爽,叹为绿茶春鲜第一等。此地谷雨前所采之茶,方可冠以碧螺春之嘉名,时令过后,气温升高,茶叶叶片快速生长,所产之茶遂改称“炒青”,品质亦不可同日而语了。
昔年秋天的一个清晨,曾与当地友人黄明在洞庭碧螺春的原产地东山镇,偶遇过一次“禅茶”。茶室位于东山主峰莫厘峰半山腰的雨花禅寺客堂,寺内住持通休师傅亲自侍茶,晨光洒在他的身后,光晕朦胧,恍若仙境;室内梵音缭绕,茶香袅袅,触景生情,时有拙诗《过洞庭东山雨花禅寺》记曰:
清晨入古寺,秋雨洗征尘。
鸟鸣深谷涧,禅茶空我心。
霜染枫林醉,橘映群山新。
江南多胜迹,常来有缘人。
东山朋友善解人意,每每贻我香茗。冲泡此茶,我亦有心得。取一勺碧螺春茶,入透明玻璃杯,以沸水冲泡至三分之一杯,醒茶,快速滤掉热水;取冷开水泡茶,至三分之一杯,使茶叶快速冷静。最后注入开水。此时茶水约在70度左右,杯中茶可一直保持嫩绿色,不至于烫熟,发黄。口感亦清爽甘洌。效仿此法的朋友,颇有人在。当季春茶,宜置于冰箱冷藏保存,冷冻更佳。
喝茶离不开鉴水。台湾茶道专家潘燕九将饮茶之水细分为五品:第一品为山泉水,无污染,富含矿物质;第二品为江心水,江心水是活水,且水流急缓相济,最宜泡茶;第三品为天落水,来自天然并相对纯净;第四品为井池水,其纯净度略差;第五品是自来水,最不足取。碧螺春茶以洞庭山泉水冲泡,相得益彰,彼此相互成就,甘洌芬芳。相似情形的,以虎跑水、龙井茶组合,名气更大,其被誉为是“西湖双绝”。
唐代陆鸿渐以一部《茶经》奠定了“茶仙”“茶圣”的江湖地位,至今不可撼动。其亦长途跋涉,翻山越岭,遍品天下名山泉水,得佳泉二十,排好座次,告知天下。庐山康王谷帘泉和无锡惠山寺石泉,分列名泉冠亚军,为嗜茶之人津津乐道。
有人曾戏言,专家喝茶叫“茶道”,普通人喝茶叫“倒茶”,虽是调侃,亦不无道理。喝茶以舒服自在为上,过多的清规戒律束缚,了无生趣。喝茶之道,不可徒增无端烦恼。
曾几何时,北地无茶可产。早年间北方人多擅饮花茶,以茉莉花茶、珠兰花茶为主打,着重品其花香,对茶叶本身的品质,并无奢求。换句话说,就是爱闻花茶冲泡后的那个高香气,并以此品评优劣。另外还有一种,可称是茶叶的副产品,即是高级茶叶筛过后留下的茶叶末,收集起来出售,美其名曰“高末儿”,价贱。此茶香气不错,缺点是冲泡后皆浮在水面,喝一口,得吹一次,赶走浮茶末,毫无茶趣可言。
被称为海上仙山第一的崂山,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启动南茶北引后,开始小规模试种绿茶,并获成功,如今号称是国内纬度最高的茶叶产区。北方寒冷,春来亦晚,故正宗的崂山绿茶,明前茶产量稀少,奇货可居,价格不菲。某年清明后在崂山万里江茶场,啜饮过一款崂山春芽,佐以崂山山泉水冲泡,果真咂出了传说中清芬雅郁的豌豆香。
(三)
“一碗喉吻润,二碗破孤闷,三碗搜苦肠,四碗发轻汗⋯⋯”每天早餐后泡一杯绿茶,这样的寻常日子,算起来得有二十五六年的光景了。
之所以偏爱绿茶,绝非碍于玄乎的养生之道,一来是提神,二来纯为解渴。其外,绿茶自带清芬淡雅的体香,由浅及深,一朝习惯,别类茶品再也无法插足。
我们的传统文化中,凡事喜欢排个座次。梁山好汉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要排座次;三山五岳,要排座次;八大名酒,要排座次;茶叶品类之盛,当然少不了也要排一排座次,论个高低。中国十大名茶中,绿茶居大半,西湖龙井以“色绿、香郁、味甘、形美”拔得头筹。
九十年代中期的一个春天,曾沿着杭州九溪十八涧顺山路蜿蜒而上,在狮峰山下的茶农家里,吃过一碗明前龙井茶,用山泉水冲泡后,馥郁芬芳,连饮五泡,方觉过瘾,西湖双绝果然名不虚传。此处吃茶,有山林气,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之美,故铭刻舌尖上的吃茶记忆。
从来隽物有嘉名,物以名传愈自珍。梅盛每称香雪海,茶尖争说碧螺春。俗称吓煞人香的洞庭碧螺春,位居榜眼。有“陆苏州”之誉的陆文夫先生,在名篇《美食家》中,其笔下的美食家朱自冶喝的就是洞庭东山碧螺春,美食家饮茶当然要讲究,水要用天落水,煮水用瓦罐,燃料是松枝,茶要泡在宜兴出产的紫砂壶里。如此吃茶,闲情闲暇闲钱,缺一不可。
寻常茶客,亦有属于自个的吃茶之乐。碧螺春的发源地洞庭东山镇,有一条明清老街叫响水涧,光滑古幽的石板路两侧,清一色是一间间木制插板制式的门头店铺,看起来有些年头。十几年前,街上曾有一家老茶馆,开茶馆的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每天早上四点多钟就起来生火烧水,头一批茶客是山那边的三个老头。老头们从家中走到茶馆里,要翻越一个山头,他们接近五点钟到店时,老太太的茶水已经烧好了,若自备茶叶,仅收五角水资。这样旧气的老茶馆,是多么似故人般吸引人啊!终于有一年,我一路寻到了这个老茶馆的门前,满是岁月包浆的老木板门,大门紧闭,已无生机。我悻悻地离开,到不远处的一座同样旧气的老饭店中,吃了一碗苏式爆鱼面,留下点念想。后来,当地的朋友告诉我,老太太走了有一两年了。也不知道山那边的三个老头改去哪里吃茶了,他们一定和我一样失落。这座老茶馆像一枚楔子一样,牢牢钉入了我内心的深处,每次去东山响水涧,都会引我去老街上她的门前,看上一眼。
富春江边,严子陵钓台山下的清风轩茶楼,是一个神奇的所在。
“潇洒桐庐郡,江山景物妍。问君君不语,指木是何年?”北宋年间,大文豪范仲淹一口气为桐庐写下十首《潇洒桐庐郡》,足见其爱。二十年前的四五月间,曾游访桐庐富春江,慕名寻至七里泷严子陵钓台。自山上下来正体乏口渴之时,一眼瞥见了江边古色古香的茶楼清风轩。坐定后,要了一杯绿茶,茶是新茶,一芽一叶,茶枪挺立,悬在杯中,赏心悦目。茶名也有诗意,赵朴初先生题的字:雪水云绿。第一杯至淡,慢慢的,水中沁浸出了绿意,仿佛将一江春水的绿,满满的注入了杯中。钓台水,原来也是名泉,唐代茶圣陆羽评定天下名泉,其为天下第十九泉。持杯临江而坐,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可发古人之幽思,登山时的疲惫倦意,一古脑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年轻人一般是不屑吃茶的,节奏太慢,世界还在等着他们去重塑,没那闲工夫。吃茶的人,年纪慢慢添上去,脾气渐渐落下来,随之,徐徐开悟。
吃茶亦如人生,不过是拿起、放下之道而已,人在茶烫,人走茶凉。茶来茶去,总有一段时光,值得虚度;也总有一些茶事,萦绕心头。
作者简介:
王开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岛市作家协会散文创作委员会委员,青岛市琴岛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随笔散文集《四方往事》《寻味四季》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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