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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杂谈] 颓败之途:关于当代艺术之死

14 已有 7501 次阅读   2015-12-17 17:12   标签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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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当代艺术从三十年前的边缘、独立到陆续开始与资本、权力合谋,再到炒作、流拍、恶评。如何看待历史与当下的当代艺术?这无疑是见仁见智的话题。结合今年的一系列当代艺术活动以及近期北京上海新推出的当代艺术展,《东方早报·艺术评论》特约请部分学者及当代艺术从业者就此进行探讨。

杰夫·昆斯作品

波洛克作品《作品5号》

安迪·沃霍作品

巴黎旺多姆广场的“肛塞”

在法国凡尔赛宫展出的村上隆作品

草间弥生作品

  丧失自尊,误入歧途

  “当代艺术”有二义:一为当前(现在) 的艺术;一为“当代艺术”,加引号,是特指的名词。就是现在流行所谓“世界性主流艺术”的名称。

  “艺术死亡”,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

  二百年前,黑格尔最早提出过(1817年,黑格尔海德堡美学演讲),他是说 “艺术已经走向终结”。它的意思是说艺术是感性形式,它传达真理的功能将为哲学所取代。专家说“终结”德文“der Ausgang”,译为英文“end”,再翻中文,变成“死亡”。其实是简单化。原文的“终结”有双重含义:是阶段性的“终点”,又意味着新的“起点”。

  这是一个很深奥的哲学美学问题,不是今天的题旨。但我们不应忘记这是西方的文化发展中所产生的问题。不同文化不同民族各有不同观念,不可能有完全相同的文化发展的途径与命运。中西最大的差异在分与合。西方的文化主“分”,中国文化主“合”。但是西方最早的哲学原本也注重整全的智慧,即所谓爱智。后来因知识日增,系统太庞大,无法精专,所以不断分化,而有不断从哲学独立出来的类别,如科学、伦理、政治、心理、逻辑、法律、语言、美学等等。因为“分”,所以西方能不断进步;也因为“分”,所以分崩离析,人文精神无法统御思想与技术;各自独立,各走极端。造成人文世界文化与社会层出不穷的危机。中国因为注重“合”,便不可能有西方物质科学的突飞猛进,也不能产生科技巨大的力量。但因为“合”,所以中国不走极端,不追求强霸,王道而中庸,较稳定和平,可长可久。到了近代中西文化不再孤立隔阂,且已成短兵相接之势。霸胜王败,而有中国之百年来为列强侵侮的痛苦经历与民族自尊自信的大损伤。因为自卑,所以把西方文化奉为圭臬,看不起自己的传统文化,全盘西化在中国文化、文学、艺术界取得主流地位,就是西方近代文化在文化上的大胜利。西方说“黄祸”,我们从不曾有“西祸”或“白祸”之说,多么值得深思!

  中国艺术在19世纪末到20世纪开头受到西方近现代文化的刺戟,有一个很短的时期,大概在清末到“五四运动”前后,涌现了一个中国传统文化与近代西方文化相撞击而创生的文化跃进,清末民初,一长串文化巨人的名字出现于暮气沉沉的中国,其情形与俄国19世纪相似。忽然涌现了普希金、柴可夫斯基、鲍罗廷、莱蒙托夫、果戈理、赫尔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契诃夫、列宾、苏里科夫等大艺术家。足以与整个欧洲比美。中国19世纪末20世纪上半,有梁启超、王国维、鲁迅、周作人、胡适之、老舍、梁实秋、陈衡恪、闻一多、巴金、钱钟书、傅雷、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傅抱石、林风眠、李可染、冼星海、聂耳、马思聪等艺术家、文豪,构成近现代中国历史光辉的一页。以绘画来看,从清末、民初到红色中国的头十几年,一方面是传统的老树开出新花(如齐白石、黄宾虹、傅抱石、潘天寿等),另一方面是融合中西开创出新局(如徐悲鸿、林风眠、蒋兆和、李可染等)。可惜时代风云变色,中国文化艺术应然之路崩毁,而有全盘西化以至沦为附庸,而至走上自我否定的虚无之境而迷途难返。

  今天两岸艺术界都同样以成为美国殖民地而沾沾自喜。一个文化大国沦落至此,令人悲慨!陶潜归去来辞说“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们迷途已久,至今未觉其非。古人说欲灭其国先灭其史。我们的史已全扭曲了。艺术也可亡国。任何文化皆有优缺点,中国文化也不例外。我们的衰败,主要在自卑,丧失信心与勇气。

  “当代艺术”的历史背景

  西方艺术诞生于欧洲。到十九世纪末有印象主义绘画出现,被指为西方“现代绘画” (modern painting)的开端。印象派回到大自然,面向平凡人生,开展一个色彩缤纷的世界。但重感官轻心灵也埋下隐忧。自此,西方各种主义、流派不断涌出,也开启一个标新立异的时代。这也是历史上前所未有之现象。当科学变成科技之后,而有“进步主义”之思想,艺术也受传染,追求“先进”。印象主义之后有立体派、超现实主义、野兽派、达达主义、欧普、波普、抽象、装置、行为、观念等流派,令人目不暇给。新艺术流派以前卫、先锋、实验等名目,艺坛成为艺术竞技场。二战后欧洲衰落,美国崛起,遂接收西方现代艺术成果、令纽约取代巴黎成为世界艺术之都。一切新奇怪诞之艺术如雨后春笋,统称“当代艺术”。此“当代”两字与过去的“现代”两字一样具有新历史之标帜与意识形态的意义,并不是通常的“现在”或“今天”的意含。所以成为“专有名词”,须加引号。

  西方艺术如何划下“终点”并开启全新的 (进步的,先锋的) “起点”?大略可以杜尚 (Duchamp,1887-1968)为惊世骇俗的第一人。1917年他以小便器为“作品”参展纽约独立美展;1920年用印刷品加手绘二撇胡子的蒙娜丽莎为作品以蔑视传统而喧腾西方。美国则以波洛克(Pollock,1912-1956)1947年开始独创把颜料任意滴洒在铺于地上的画面的“技法”,成为美国1950年代抽象表现主义的先锋。也可说创立美国“国画”的第一人。其次是安迪·沃霍(Andy Warhol,1929-1987)1960年代以大众崇拜的人物或用物如梦露、猫王、毛泽东及罐头等超市名牌商品的照片,用绢印重复印成画面,故意用这些大众俯拾即是的图像,表现大众化、流行文化、无思想,无个性的艺术。写《艺术的终结》一书的亚瑟·丹托认为艺术终结于1960年代。开启了绘画就是不必画画,彻底嘲弄、颠覆传统的“前卫”派。所以“绘画”至此实际上已经消亡,绘画二字已文不对题。夺得领导地位的美国,把这些荒谬肤浅的所谓“艺术”,以“当代艺术”为名原因在此。

  “当代艺术”如何全球化

  二战结束,世界局势重新布局,开始所谓冷战。两个对立的阵营都企图称霸世界。一边要“赤化”全球,一边要推动各国“现代化”。共产主义与资本主义两种意识形态的对垒,到二十世纪末,“苏东波”解体,终于分出胜负。欧美的资本主义社会制度、意识形态、生活方式最后胜利。所以日裔美国学者福山有《历史之终结》之论(西方自由民主将传万代;资本主义消费文化将永远一枝独秀)。但福山高兴太早太过,后来他终告放弃谬论。

  二战前欧洲的帝国主义掠夺殖民地,还只限于军事、政治、经济层面,二战后兴起的帝国主义,是全面的宰制,是文化帝国主义。此即全球霸权美国的崛起。对全球的操控,不只军事、政经层面,而且要扩及文化范畴所有的领域。从思想观念到物质工具,从文学艺术、生活方式、娱乐消闲以至饮食服饰等等,无微而不至。所谓全球化乃是美国化。地球村几可改称“美国”。

  后冷战时代至今,大约三十年,新的世界局势已不是国与国单纯的关系,而是美国单极霸权对世界各国军事、政、经与全面的文化与生活的介入与操控。艺术是霸权宰制心灵的利器,也可为灌输价值观念的迷药。何况艺术可以是名利的工具,是投机投资的标的物,是社会腐败行贿、洗钱的中介,操控者与被宰制者都乐于有“当代艺术”这种既不高雅,也不深奥,如同宽松货币大量印钞一样的廉价“创造品”来作为筹码。美式“当代艺术”就是全球金融界最权威的美元计价的“货币”。这是符合美国愿望的“文化战略”。“当代艺术”在全球的扩散,像基因改造工程一样使全球不同民族传统的艺术被同一化了;原来的基因,因被异化而成异形,也就是变成美式怪胎。怪胎便不是原来本土的民族艺术,这就是我的讲题“当代艺术之死”的第一个解题的意涵。即是说:人类自古各国各族所创造的各有特色的艺术,在今世被一个称为“当代艺术”者所侵凌而死了。

  霸权的谬妄与附骥尾之可悲

  这个美式“当代艺术”的新潮一如海啸,不但冲蚀全球艺术家个人创造的自主性,而且原来不同国族,不同传统,极多元的艺术特色与风格都被击溃。各国本土的美术馆,以“当代艺术”为主流,甚至有直接称为“当代艺术馆”者。这种完全丧失国族本土文化主体性,清一色自愿被殖民而能谈笑自若的现象,可谓艺术心灵的麻痺。不止于此,艺术刊物、出版品,艺术新闻与评论,甚至大中小学美术教育,也以欧美当代艺术为圭臬。艺术界沾沾自喜,艺术界之外则一头雾水,搞不清楚艺术为何变成如此怪异;也漠不关心。其实,当代人士因为拜金,因为重物质,所以心灵的追求很少,艺术大概只剩下美容术吧。

  历史上没有一个时代像今日这样,每个人、每个民族受到外来的一只隐在幕后的手在统一指挥、操控,或诱导、逼迫艺术创作者按照被认可的艺术观念与方法去“创作”。凡不肯顺从潮流者,不愿与主流接轨者则令其被排斥,被边缘化。依附主流才有话语权,才有地位、荣誉与名利。不然,等于生物缺氧而逐渐窒息。这是一个文化霸权兵不血刃以艺术的同一化来达成宰制全球,心灵空前阴妄荒谬的时代。媒体、艺术机构、艺术教育、策展人、美术馆与活动,都甘附骥尾或充当帮凶而不自觉。也无愧疚,可悲至极。

  20世纪中叶以来,美国以艺术为世界文化战略的重心,夺取领导世界的权力,强力推销“当代艺术”突破各国疆界成为后现代世界统一的艺术新潮。这种文化上全球性统一的艺术风尚,其“集体主义”(collectivism)的意识形态,似乎从来没有受到思想界的扣问与批判。的确,艺界之无思想,学界之不关心艺术,良有以也。

  大约不到一百年中,因为西方社会剧烈的变动,引起社会、思想、宗教、艺术……巨大的变动。也因为近代西方争霸天下,非西方国族被迫卷入这个西方中心的全球化的大变动中。形成各国族文化被改造,被替换,不同程度的文化殖民的局面已然确立。最明显的是传统的式微与变形,反传统力量几乎无法抑阻。正如马克思在1848年“共产党宣言”所说:“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今日的“当代艺术”之恶形恶状,任何物件,任何物与物的组合,任何念头,任何行为,都可称“艺术”,任何人都可为艺术家。而且不排除极端的物质材料,如粪便、鲜血、尸体、精液、生吃人肉……

  台湾地区半个多世纪以来对美国的崇拜,可说是早期特殊历史处境所使然。但青年一代一代对传统文化不断的疏离与放弃,固然一部分可归咎来自“五四”反传统的后遗症,但西方的宣传、鼓动与崇洋风气的推波助澜,加上台湾地区分离主义去中国化的意识形态的发酵,在在都使此岸的中国文化主体性之信念日趋消淡。很遗憾,以民族意识自强的彼岸,在1980年代之后,西潮之为大陆新一代所崇奉,以致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因为反“右”与“文革”,掏空传统文化的基石。西方现代主义的自由、放任,迅即填充了心灵的空缺。今日大陆艺界,从报章杂志到大学美院,各种展览及艺评,策展人的制度,欧美后现代艺术的概念、思想与术语……其全盘西化(应说美国化更恰当)的程度,与台湾地区已没有区别,或有过之。在艺术上自甘为“当代艺术”的附庸而毫无愧色。

  九州生气恃风雷

  西方今日艺术上的大危机,根本就是西方近代文化危机不可免的宿命的一部分。今日西方文化的全球化波及全球,“世界的终结”或“末日”,已不是轻松的玩笑话。西方的物欲与消费文化,对物质世界与心灵世界的戕害,已成全球的噩梦。

  非艺术界不关心艺术界的巨变所隐含的“世界终结”的警讯;艺术界在乱世名利的追逐中不知自己及世界整体的大危机。这是今日这个时代的悲哀。后世对今日艺术界的颟顸、浅薄、荒谬、虚荣与无知的鄙夷,必可预见。希望还有“后世”。当代艺术等同垃圾,今日的大师也极廉价。一个自欺欺人的时代。这是世界许多大学者所发出的警示与沉痛的批判,艺坛似乎充耳不闻。

  今日艺术之所以如此,美国以艺术为手段宰制全球,不惜以灭绝各国的传统文化来遂行美国一元化独霸全世界狂妄的野心是最大原因。他以世界性、国际性为诱饵,使“落后”国家以为与之接轨便跃上龙门。“当代艺术”那样与传统切断,那样浅薄无趣,那样狂妄荒唐,为什么会风行天下?我认为那是美国用来夺取文化领导权的极端手段。美国自己文化短浅,不以极端手段断无法变天,其次,利用群众的盲从,宣传洗脑的有效性,我们回顾历史:中世纪、希特勒、麦卡锡……群众很容易在大潮中被操控而盲动。第三,大多数天资平庸,又毫无基本训练,而想一步登天的人,一旦给他大解放的机会,他会以大胆妄为为创造。试看现代主义流行以来“艺术家”人数之多,成名之易,正是民粹的胜利。去年我曾在上海发表《全球性的“文化大革命”》一文,揭露美国操纵的“当代艺术”的真相。

  这已不只是“艺术之死”的世纪,也是价值崩毁的世纪。不过,不必丧志,世界的局势与气氛已逐渐反转。只要人性不灭,艺术便不死。而艺术要有生命,必要从各国各族不同的、可贵的传统中衍生、发扬。艺术不会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有民族精神的艺术才有多元、独立的思想观念、才有各不相同表现风格与艺术形式。艺术不但不能“全球化”,而且应该有强烈的民族与地域特质。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1909-1997)说:文化的单一化便是文化的死亡。

  西方中心世界正在没落,非西方世界正在崛起。其中中华文化的再兴,将是无可阻挡的伟大力量。

  我用龚定盦“九州生气恃风雷”的名句来做结语标题,九州指全中国。我期待台湾与大陆,不久有许多敢向美国文化帝国主义荒谬浅薄的“当代艺术”说“不”的人。当时代的大风大雷起来,中国文化必将复兴,中国的艺术家要提倡“文化的民族主义”,各具独特性的艺术光华,要互相尊重,互相欣赏,共存共荣。■

  (作者系台湾师范大学艺术所教授)

[源自:东方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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