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诗选 | 谷禾:你给予了我, 一个父亲的自足、骄傲、悲欣
原创 2016-07-29 谷禾 诗词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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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禾
【简介】谷禾,诗歌和其他文字写作者。1967年端午节出生于河南农村。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写诗并发表作,著有诗集《飘雪的阳光》《纪事诗》《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和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种。有作品入选数十种选本并译介到海外。曾获“华文青年诗人奖” “《诗选刊》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等奖项。现供职于某大型期刊。
洗冤录
有足够证据
指认他杀了人,有吐火之舌
把他
从法庭,押赴刑场——
有一颗子弹,在出膛的瞬间
偏离弹道
让他多活了一分钟
第二颗子弹追上去,怒不可遏地质问
——他死在两颗子弹的互否里
……多年后,真凶归案,第一颗子弹的
惊惶,被反复忆起
为什么不是一枪夺命?
多年之后,偶然归为天启,归于宿命
还其清白的,并非真凶
亦非侦案人员
而是一颗偏离的子弹
在黄泉之下,被他
从记忆里摸出来,看了又看
困 了
困了,陷在转椅里
不停打哈欠
想起了什么,什么都想不起
被压扁的弹簧
嘎吱吱响,如高原雪崩
在我身下
而睡意一层层包围过来
把我浸泡
这时候,转椅也是床
一张亲爱的床
我躺在上面,所有的温暖
聚拢上周身
让昏沉的头颅
缓缓抬起来,恍惚的光
从眼前飘过
襁褓中的,蹒跚学步的,童年的,少年的
青年的,恋爱的,新婚的,
为人父的,病中的,奔跑的,危险的中年
臃肿的衰老,奄奄一息的终别
多么悲伤而无奈
……困了,打个盹儿
睡去吧,或醒来,在一张转椅上
一生,或一秒
看见不同的生死
灵魂啊,请等一等,等我把这包汤药
冲开,喝下去
一堵墙的拐弯处
在一堵墙的拐弯处
墙角生出
不知名的几种植物
在夏天绿过
也开花,结果儿
叶落秆枯,自生自灭
有几片叶子——
杨树叶子,槐树叶子
银杏叶子
都失去了颜色
我知道,风把它们聚在这里
如果来一把火
它们将化成灰,被风散尽
最下边的几块砖头
裸露出来
砖头上有几块血迹
那么模糊
却扎眼
没人说得清它的来处
如果有雪落下来
它将被掩去
今冬无雪
它一直红在那儿
随暮色而来
天暗下来,晃动的
居民楼,没如自身之黑暗。
越过窗帘,我的视线
停在门前空地上,寥落的秋千架,
单杠,双杠,生锈的跑步机,
因无人而孑立着。
那么久的,我注视着它们,
盼望有一片枯叶飞起,
或一片雪花落下来。那么久——
飘摇的芙蓉路,隔在栅栏外,
要绕很远的路,才能去那儿乘车,
我几乎失去了兴趣。
隔着窗帘,我的视线里,
有三个小孩跑过去
他们省绕过单杠,双杠,生锈的跑步机,
径直爬上秋千架,坐好了,
小身子挤在一起,也不吭声,
一直安静地,望着远处。
我一直注视他们,那么久地,看暮色涌动,
淹没黄昏,三个小孩,
身形渐渐模糊,渐渐随秋千架,
一起消失在黑夜里——
纪录片,或下午
掌心里的村子,在张家口某地。
深冬的一场雪,白茫茫的,落进掌纹里
压得几栋老房子嘎吱响
——有什么关系?它只对留守的三个老光棍儿
造成危险,以及冬眠的癞蛤蟆。
一群乌鸦从树杈上“嘎”一声飞起来,
也没能惊动它。镇子上的洗头房,
年轻的姑娘们,嗑瓜子,玩手机,望向门外,
但从没记起他们。那么急的雪,
把胶片都弥漫了,三个老光棍儿,
像三头老驴子,坐在炕头,
东拉一句西扯一句。零星的雪,
从窗洞里飞进来,眨眼
不见了影子。他们模糊的笑声
谁听见了?他们松弛的身体。
那么丑陋(这感受仅属于我)
他们说的从前,从前的好时光,
去山上放羊,在场院里骑马,挤在墙根
晒太阳,撞身取暖,比对村里女人的
屁股和乳房。离开的人
都不再回来,这儿如今属于
三个老光棍儿,从什么时候,他们忘了羞涩,
脱掉衣服,躺在炕上,抱在一起,
抚摸,吻,舔,反复把物件操进去,
蛇一样扭动,呻吟,快活地叫。窗洞外,
雪越下越大,白皑皑,一片死寂,
电脑屏幕陷入漆黑。我知道,故事结束了,
那个村子离我遥远,或不存在,
我看的不过是电影,
以纪录片之名。这个下午
没有雪,好天气,阳光温暖着每一张脸。
故事,或夜晚
酒喝到菜凉,法官说,请安静几分钟,
让我讲最后一个故事——
……十多年前,一个独生女子,22岁,
干净,小巧,总带着笑,从不高声说话,
我的同事爱上了她,一年后,他们谈婚论嫁,
一起装修她家的小楼,置办家具,照婚纱照,
结婚前的一天,他却消失了踪影。
她疯了一样找,从小城到邻省。她抱着婚纱照,
哭个不停,报案给公安,反复登报,电视寻人,
我的同事,人间蒸发了,再不见踪影,
那一段时间,在小城,茶余饭后,人们总谈起
女子的痴情,感叹人生如梦。
……创伤逐渐平复后,她顺理成章有了新男友——
一个很普通的小老板(在我们那儿,
小老板遍地都是,这并不说明什么。)
他的父母,朋友们,以及我们这些同事,
渐渐淡忘了他。她也结了婚,婚后的日子
平淡如水,第二年,她做了母亲,
一晃过了十年。十年间,变老的是人,
长大的是孩子。她八岁的儿子,独自在家玩耍,
一个人爬上了阁楼——
阁楼落满了灰,蜘蛛网,杂物,几件旧家具,
小孩子的目光最终停在角落的木箱上。
他试探着摸过去,小脸儿憋得通红,
使劲掀开了它——一具完整的白骨,呈现在眼前。
小孩子跑下阁楼,拿起电话——他没打给妈妈,
而拔了110。警察赶来了——你知道的,
报应来了,她落了网。我们停了筷子,等法官说下去
——一个弱女子,为什么在婚前最后一天
杀了男友?又如何与一具尸骨
生活了十年?法官清了清嗓子
继续说,她家楼后的马路,曾是一条臭水沟,
没人把臭味和失踪者联系一起,她那么爱干净
总喜欢等家人睡熟后,
又从床上爬起来,把家里的每个角落,
都拖得一尘不染。但谁会把这举止
和杀人联系在一起呢?都说她真是太爱干净了。
我去看守所提审她,见到我,她略见
羞涩,带着笑。在法庭上,她承认杀了人,
但对“为什么”却坚守沉默。我爱他,
她反复说。送她回去时,她把一个扣子交给我,
让我转交她丈夫,说案子了结后,
她还要缝回去——一个奇女子,她从没想过
以命抵命。而且她临危不乱,
多么周严的棋局,就下错了儿子这一步。
法官说,凶手并不如大家所想的样子,每个人
都可以是凶手,都有成为凶手的潜质
和可能。至于为什么,只有天知道——
那么来吧,法官最后说,让我们干了这杯,
以纪念这次聚会,迎接又一个春天到来。
春雪记
下雪了。羊年第一场雪
从子夜开始
早晨拉开窗帘,见雪花在飞
草地上,树枝上
茫茫一片白
几行脚印,拐向不同楼门
忽然想起年少时
冬天一片白茫茫
孩子们在雪上飞,追逐,打雪仗
撒一会儿野
或者扫开一片空地
撒下麦子,用竹筛捉麻雀
这古老的游戏,我们乐此不疲
而父亲蹲在屋檐下
看我们,一天天长大成人
这些年,雪愈发稀罕
孩子们
也走远了,只有老父亲
蹲在屋檐下,盼着一场雪落下来
雪落下来了
从窗外,落向千里外
早起的老父亲
推开门,顺手接住了第一朵雪花
给女儿,或一次争吵后
我把钥匙带走了。虚掩的门
屋子空荡荡的
客厅,卧室,朝阳的空房间。我把木椅子
拉去阳台上,端一杯水,看小区门口的路
枯枝上的残雪
更远的牛乳状的白雾
宛如在梦里,或恍惚中
——你从我臂弯里走向人群
我一直张开着,试图
为你遮挡风雨
这么多年,我巴望你长成我理想的样子
其实,一切
都是徒劳的,我一无所求
你有独自的生活,它只和我
构成可数的交集
——你身上,有太多的我:任性,倔强,不屈从
你房间里堆起的书何尝不是?
我的,或者你的
它怀旧,温暖,又忧伤,又甜蜜
你走进去,一本本翻动
我听见手指摩挲纸的沙沙声
——有蚕吐丝的轻柔,而后是“爸”或“妈”
我不再想什么
而是安静下来,看见暮晚的光
移过客厅的深色窗帘
这个城市瞬间暗下来——
你总被我牵挂;被我悬在心里
初春的寒夜
风在街道上咆哮,没一个人,也没电话响起
一座城市的两端
像生命的两极,而连接它们的地铁
又隐喻什么?我给予了你生命
白天和黑夜
而你给予了我
一个父亲的自足、骄傲、悲欣——
……但我们终将陌生,并彼此遗忘
年龄问题
之前我没多想过它
第四个本命年的春早,大风骤起
气温却在回升
路上的积雪融化了
不再有脚印留下来,我沿河而走
脱去棉衣,并不加快脚步
或坐上阳台,继续喝茶
读《陶渊明诗笺注》,尝试以古人的心境
观今世,写小句子,给三两人听,
不奢望力不能及的
活在促狭的家里,活在亲人中
我有更从容的心情
而窗外孩子们的笑脸,与院前的腊梅
有一样的颜色
我一抬头,望见对面林立的楼顶
或者去行旅世界
去踏青,种植,挖野菜,被玷污的鞋子
把泥土腥气带回家
……这一切我还未及当真,一个上班族
风雅一下而已
结老茧的双手独属于古稀的老父亲
我活着——被移植到城里
但枯萎的速度
不比一朵腊梅缓慢。我活着——
还来得及,说出对世界和父亲的爱
牙齿问题
这几天,牙成了问题。
钻心疼,咀嚼不能用力。
如果这不是老年的征候,
一定是身体在报警。
砂锅炖骨,不再是属于
我的美味。坚果,酒瓶盖儿,
甚至绳子,这些用它
能解决的问题,要换用器物。
你吻我时,再不须担心
被咬破嘴唇。但是否也缺了
甜蜜的刺激?以菜蔬果腹
做素食主义者的时代,
这么快就来了。但它的疼,
像火肆虐,且不因隐忍而减缓。
在街头,我反复吸溜嘴唇,
让转过来的目光充满狐疑,
像打量一头奇怪的大象。
但我一俗人,怎舍人间美味?
少时的馋,年轻的放肆,
如今的挑剔。据说,牙之坚
远过岩石,却不抵
岁月之老——你的红口白牙
已成记忆,我咬牙发下的誓言,
也着实记不起半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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