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的诗人薛涛是军妓?在大唐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作者:宋执群
(一组京剧《浣花吟》图片)
妓女写诗并不稀奇,但写诗的妓女受到全民的推崇,恐怕也就在开放包容的大唐才会有了。
(一)美人帐下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这是盛唐“边塞诗”一哥高适流传千古的名句,描写的是边关军旅实况:战士们在前线生死浴血,将领们在后方的军营大帐下消费从军艺妓们的歌舞美色。
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唐德宗贞元年间,在川西南边塞军营,就经常有一位十七八岁的绝色军妓为大帐下的将领陪酒献歌,上演着这两句诗境的纪实版。不过,与普通军妓不同的是,这个绝色美人唱的不是别人的歌,而是她自己创作的。
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谁言千里自今夕,离梦杳如关塞长。
每当这首幽怨感伤的歌声摇荡起满帐的离愁别绪时,亲临前线的将领们都会被感动得热泪满襟。
这个女歌手就是薛涛,多年之后,她将成长为大唐最负盛名,也是最美的女诗人。
而此时,她还是剑南西川节度使(川西南最高行政军事长官)韦皋收纳的一名随军艺妓。
大唐最美的诗人竟是随军妓女,是不是想想都让人血脉贲张?
(二)独一无二的“校书郎”
唐德宗贞元元年(公元785年),中书令(皇上的大秘)韦皋出任剑南西川节度使。在一次夜宴中,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吸引了他的眼球。边上的侍从告诉他,那个小姑娘可是当地的大名人。她不仅长得天香国色,而且还会写诗作画,书法弹琴。半信半疑的韦省长兼司令员将那个名叫让薛涛的美眉叫到跟前,命她即席赋诗一试。
毫不怯场的薛涛美眉微蹙,略一沉思后,一首《谒巫山庙》随即行云流水般流淌到洁白的宣纸上:
乱猿啼处访高唐,路入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是哭襄王。
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斗画眉长。
这首叹古忧今,暗含经国之志的诗作,看得韦皋拍案叫绝,对这个怀有男儿雄心的小女子刮目相看,并当即决定将她收纳大帅府中,担任艺妓团团长,随军为将士们提供娱乐服务。
随着对薛涛了解的深入,韦皋觉得仅仅让她做个随军艺妓太大材小用。于是他突发奇想,准备向朝廷打报告,奏请唐德宗授薛涛以秘书省校书郎官衔。“校书郎”的主要工作是公文撰写和典校藏书,虽然官阶不高,但相当于最高长官的秘书,所以岗位重要,门槛很高。按规定,只有进士出身的人才有资格担任此职,比如大诗人白居易、王昌龄、李商隐、杜牧等等都是从这个职位上开始宦海生涯的。但历史上还从来没有哪一个女子担任过“校书郎”。所以韦司令的意愿未能实现。可薛涛在军中事实上承担了这个职位的工作,所以人们还是称她为“女校书”。
由于在这个岗位上的出色表现,一时间,薛涛的文采风流和军事才能被广为传颂,民间甚至传说她是诸葛孔明转世。与她同岁的大诗人王建就在《寄蜀中薛涛校书》诗称赞她道:“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意思是说,在成都万里桥畔住着一位才艺卓著的军妓,(后来)在盛开着枇杷花的庭院里闭门隐居。自古以来如此有才华的女子能有多少啊,就连那些统领过文艺潮流的男人,总也有些不如她的地方。
但是人一得意,便易忘形,何况对于薛涛这样才艺双绝,又涉世未深的文青来说,总觉得笼儿不是鸟的家。这个生于首都长安,随父宦游入川,后父死而流落异乡,过了好一段苦日子的天生尤物,一旦咸鱼翻身、红得发紫时,是很难不恃宠而骄的。
当时,四川的官吏为了巴结韦皋,纷纷来找已经在韦皋身边红得发紫的薛涛,向她送礼行贿。忘乎所以的薛涛来者不拒,然后就为那些官吏在韦皋的枕畔吹风使劲。后来她动静闹得太大了,韦皋为平民愤,下令将她发配到川西的松潘藏族草原去了。
其实,命运早就为她埋好了伏笔。薛涛八岁那年夏天,她的父亲薛郧在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歇凉,忽有所感,吟出两句诗“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却一时接不出下句。正在一旁玩耍的小薛涛头都没抬,随口就续上“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薛郧听罢,又喜又忧地怔住了。喜的是,这个黄口小儿确有惊天之才。忧的是,她接续的这两句诗似乎预示了她日后的风尘命运。
(三)弱女子身躯里隐藏着男儿情怀
边陲草原的恶劣环境和戍边战士的艰苦生活开阔了薛涛的眼界,也唤醒了隐藏在这个弱女子身躯里的男儿情怀,她用这样的诗作记录下自己在边疆的感受: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却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罚赴边有怀上韦相公二首》
大意是:狡黠的吐蕃人违背协议,不断燃起战火让北方的朝廷忧愁。但韦皋罚我去南部边疆,没敢让我到北边的松州前线去。早就听说边关非常艰苦,如今一到就感到确实如此。我仍然要将阁下军帐里的歌曲,唱给戍边的铁血男儿们听。
有了这段深入前线的特别经历,后来,她在听闻李德裕建“筹边楼”安定了西川的动乱后,便激动得写诗激励将士们乘胜追击。
平临云鸟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筹边楼》
此诗的壮怀激烈,几乎不让男性边塞诗人。
在西南草原,她还一口气写下十首伤离别的《十离诗》送到韦皋手上。韦皋心一软,又一纸命令,把她召回了成都。
但此时的薛涛已经边陲的风霜雨雪磨洗,已经被残酷的人生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梦醒之后,聪明绝顶的她明白了,人只能依靠自己,任何身外的大树都是靠不住的。因为,一个人要像个人一样活下去,就必须有一个支撑生命的东西。只有依靠那个东西,才能拯救心的孤独,才能获取心的期望,也才能点亮人生的前途。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辞别了韦皋,脱去了军装,住进了成都西郊浣花溪畔一个远离尘世的小院,在那里种枇杷,读闲书,开启诗酒人生。
(四)她虽是军妓,但不是公共汽车
既有女人的美貌,又有男人的智力,天生具有不同凡响魅力的薛涛,虽然出身军妓,却不是随便谁就能上的公共汽车。
除了迫于生计委身过韦皋外,即便是当时的大诗人和社会名流白居易、裴度、李德裕等等都没有进入过她的爱眼,都曾在向她示爱时碰过一鼻子灰,甚至把他们吟诗的秀嘴也搞上灰了。在爱情上,她很认真很任性,只忠于自己的喜好和感受,直到元稹的出现。
元和四年(公元809年)春,正如日中天的大诗人元稹以监察御史(最高检察院检察官)的身份,奉命到四川巡视。他早就从好朋友白居易那里听闻了薛涛的美名,所以一进蜀地,还没到成都就迫不及待约薛涛在梓州相见。
薛涛也久仰元稹的大名,所以也立即从成都出发,欣然赴约。
就像闪电惊雷,俩人一见就燃爆了火花。在元稹眼里,四十二岁的薛姐姐仿佛是一位击败了时间的二十四岁天仙。而在薛涛眼里,年仅三十一岁的元稹阳光帅气得就像是年轻诗神本人。双方都正是自己梦想中的样子。
两个真正懂得对方的人相遇,需要的是时机。薛涛与元稹的这次相遇双方都仿佛等待了一千年。因为在人一生中,遇到爱、遇到性,都不难,难得的是像他们这样遇到了知音。尤其对于薛涛而言,她期待这样的相遇已经望眼欲穿,她等待这个像个支点一样能把她从深陷的失落中撬出来的男人,已经等得心灰意冷。
于是,这次可遇不可求的相遇,一下子唤起了她前所未有的激情,约会一结束,她就连夜写下了爱的宣言:
双栖绿池上,朝去暮还飞。更忆将雏日,同心莲叶间。
——《池上双鸟》
堕入情网的痴迷,宛若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而元稹这个正在追欢逐爱的情路上一路开挂的大诗人也毫不示弱,一呼百应地投入了薛涛的怀抱。
两个人都惊叹这不可思议的宿命中相遇的时刻,都视对方为一个梦寐以求的礼物,在意外、惊喜和不太真实感中拼命啜饮爱情的甘泉,纵情品尝情爱的芬芳。
他们在成都的锦江畔抛洒情人的泪水,在巴山蜀水间拓印情人的足迹,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工作,将现实的一切赶出了身外,解救着彼此的孤独,成为了彼此的救赎。
就这样,薛涛这个虽然当过军妓,已人到中年,但仍然纯洁得就像一只无辜小白兔的诗人,把元稹当作指引她回家的明灯,把这场相遇,视作治愈自己孤独的唯一能量,心甘情愿地被那个年轻的老司机带上了爱情的不归路。
(五)缠绵与分离,坚持与逃避
然而,人世间的规则是,大欢喜往往会迎来大忧愁;大指望常常隐藏着大幻灭。
这年七月,元稹接到朝廷通知,让他结束中央巡视组的工作,回京待命。分别来得太快,让他们措手不及。从春至夏,俩人只缠绵了三个月时间,这场正轰轰烈烈地改变着他们命运的爱情却要落幕了。
像所有热恋的情侣面对分别都会信誓旦旦,海誓山盟一样。那个写过“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让薛涛放心,为她描绘再次相聚的美景。
扰弱新蒲叶又齐,春深花发塞前溪。知君未转秦关骑,月照千门掩袖啼。
芙蓉新落蜀山秋,锦字开缄到是愁。闺阁不知戎马事,月高还上望夫楼。
——《赠远二首其一》
一送走元稹,薛涛就开启了情书模式。
刚开始,元稹也频频回信承诺,一候在京安排好工作,就回川接她离蜀北上,并要在首都新建一个爱巢。
备受鼓舞的薛涛虽然要忍受离别的煎熬,但整个精神状态却沐浴在春风里,创作也焕发了青春的活力。为了让元稹收到的情诗更别具一格,更美丽灿烂,她发明了一种新的造纸工艺,将纸张染成桃红色,为情诗量身定制一种专门的信笺,并用这种花叶般的红纸写下了流传千古的名诗《春望词》:
花开不同赏,花落不同悲。欲问相思处,花开花落时。
揽草结同心,将以遗知音。春愁正断绝,春鸟复哀吟。
风花日将老,佳期犹渺渺。不结同心人,空结同心草。
那堪花满枝,翻作两相思。玉箸垂朝镜,春风知不知。
遗憾的是,人世间的爱情很少有“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的结局。因为,在情侣之间“爱下去”远比“爱”难得多,如何处理“缠绵与分离”、“坚持与逃避”永远是不容易做好的功课。薛涛元稹也不例外。
随着时间的推移,与薛涛的思念愈切,情谊愈深相反,元稹开始了对这段情的疏远与淡忘。他先是减少回应她的数量与密度,渐渐地干脆游离开她的服务区,一封情书也不给她回了,并最终从身体的逃离发展成更为可怕的精神逃离,彻底把她变成了这场爱情的炮灰。
(六)在薄情的人间深情地活着
面对不按他们愿望运行的生活,大诗人元稹被打败成了渣男,他没有兑现回川迎娶薛涛的诺言,而是从她的生活和命运中消失了。
元稹的失联,使薛涛终于明白,爱情只是一种传说,像她这种高逼格的文青是永远都找不到,无论她是大胆奔放也好,还是躲躲闪闪也好,她这种人最终只能等来爱情的幻灭。
问题是,面对如此现实,她这样一个不能将就的女人该怎样度过后元稹时代的孤独岁月。
牛逼的是,薛涛毕竟是薛涛,她毕竟是史上唯一的才华横溢的女“校书郎”。她不可能把自己降格成为那些脑子被驴踢了的二逼女文青,没了爱情就活不下去。对她来说,旧爱不在了,那就各奔东西,那就把他留在生命里。只是此后的缠绵,此后的深情,此后对他的爱,都将不再与他有关。更何况,除了狗屁的爱情,她薛涛还可以傍诗而活,完成属于自己的传奇。
于是,她脱下红裙,换上道袍,与当年韦皋送她的一只南越孔雀作伴,在浣花溪畔的院落里种种花,在“吟诗楼”上读读书,一边一往情深地写着:“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 (《柳絮》)这样的情诗,一边制作“薛涛笺”,酿制“薛涛酒”,用自创品牌的流量养活自己,直到五十五岁左右平静地离世。
至于她诗作的文学成就,我就引述一下后人的评价吧。就在她当年的住所,今天成都锦江畔的望江楼上,有一幅关于她的楹联: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雨、要平分工部草堂。
此楹联所以会将她与诗圣杜甫相提并论,我想并不完全依凭她的诗歌,而更像是着眼于她那独特的人生。因为,在大唐的女诗人中,大概没有一个人能比薛涛的一生更为传奇。她出身官宦之家,少年成名,长成后卷入军旅红尘、上演轰动的爱情事件,继而制造诗坛的“薛涛现象”。当然,还因为她那个性鲜明的文学才华,她用诗歌洞察人性幽微,在坚守唐诗时代精神的基础上,构建了属于她自己的诗歌世界。
薛涛的一生让人感慨,妓女写诗并不稀奇,但写诗的妓女受到全民的推崇,恐怕也就在开放包容的大唐才会有了。
【作者简介】宋执群,生于一九六零年代。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梅雨》《望海门》,长篇文化散文《锦上姑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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