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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生平] 梅尧臣“河豚鱼诗”话

9 已有 3514 次阅读   2019-04-29 07:01

梅尧臣“河豚鱼诗”话 

梅尧臣“河豚鱼诗”话

曹 昊

微信版第173期

梅尧臣(1002—1060)是生活在北宋咸平嘉祐年间的宣州宣城人,字圣俞,世称宛陵先生,官至国子监直讲。在英才辈出的北宋文坛,梅尧臣是一个闪光的名字,举足轻重的大诗人。无疑,他也是皖籍古代最具影响力的伟大诗人。

梅尧臣的诗歌成就,在于他的成功探索和创造,使宋诗已开始不为唐诗所束缚所掩盖,形成了不同唐音的宋调,从而为宋一代的诗歌创作开辟了新的天地,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据很高的地位。

梅尧臣诗歌重视《诗经》、《离骚》之正脉,摈弃宋初“西昆体”浮艳空乏之弊,以清丽古淡,纯正朴素的艺术风格著称。

“时无贤愚,语诗者必求圣俞”(欧阳修语)。梅诗极大地影响着同时和晚出的诗人,如苏轼、曾巩、黄庭坚等。著名学者刘敞,博闻强识,诗文敏赡,欧阳修每有所疑,必致书请益,而他对梅尧臣同样也是钦慕有加,诗曰:“诗老最前辈,名声三十秋,篇章被海表,岂独邹与鲁。今我亲见之,执鞭乃所求”,① 恭恭敬敬地执弟子礼向他求诗、求教。

南宋大诗人陆游对梅推崇最高而醉心最甚,他认为李杜及元和诗家韩、柳、元、白之后最有成就者,唯有梅尧臣,有诗赞曰:“李杜不复作,梅公真壮哉”;“突过元和作,岿然独主盟,……粗能窥梗概,亦足慰平生”②。我们也可从他的《剑南诗稿》中,见到多处效宛陵体之作,亦有评家以为陆诗最精深处乃从宛陵得来。

南宋晚期,对于一代宋诗的认识和总结,江湖派成就最高的诗人刘克庄的出语精警:“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哇淫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阳修)尹(洙)下”③ ⑤。此语一出,诸义皆堕,即为历史公论,梅尧臣及其梅诗的开宗立派的历史地位被十分明确和突显出来了。

大凡议及梅尧臣和梅诗总会涌现一个让人忘不掉和绕不过而不能不说的人,那就是北宋一代文宗欧阳修。

欧阳修与梅尧臣,是真正的道义知己,精神会通,虽名位悬殊之大,却三十年情契不移,为古今称道。尤其他们共同致力宋诗革新运动,并以其创作实践和理论建树,使“宋诗一变”,并衍为群体风貌。因之“欧梅”一词,既为友谊的表征,亦是一种文体、诗风的术语或代名词。

欧阳修以他与梅三十年间的交往经历,围绕梅诗的发展和变化,至少有四个时间段数次为梅诗写下了多则序跋、诗话、典章佚事、作品评,阐发内涵,创新理论;梅逝后,他又搜罗梅诗遗稿,亲手编定诗集,其情其景,可歌可泣。

当我们通读欧阳修对梅尧臣的诗评,会很有意思地发现他对梅尧臣的一首即席诗《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尤为激赏,多次声言诵读此诗于他近乎有医病疗疾之神奇功效,故推为绝唱。因此,也引来后世诗人学者的极大关注,仿效之,隐括之,褒誉之,贬抑之,余音不绝。我们不妨也读一读原诗,是否也会有别样的感觉?。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

其状已可怪,其毒已莫加。

忿腹若封豕,怒目犹吴蛙。

庖煎苟失所,入喉为莫邪。

若此丧躯体,何须资齿牙?

持问南方人,党护复矜夸。

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我语不能屈,自愿空咄嗟。

退之来潮阳,始惮飨笼蛇。

子厚居柳州,而甘食虾蟆。

二物皆可憎,性命无舛差。

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

甚美恶亦称,此言诚可加。④

景祐五年(1038)梅尧臣将解知建德县令,此时知守饶州的范仲淹约他同游庐山,范席上有客人绘声绘色聊起食河豚之美味,引发梅的诗兴,即席而成,全座叹奇。后经传出又为众口讽诵,一时洛阳纸贵。

其后,欧阳修为此写下一则诗话,“梅圣俞尝于范希文席上赋《河豚鱼》诗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河豚常出春暮,群游水上,食絮而肥,南人多与荻芽为羹,云最美。故知诗者,谓只破题两句,已道尽河豚好处。圣俞平生苦于吟咏,以闲远古淡为意,故其构思极艰。此诗作于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顷刻而成,遂为绝唱。”⑤

“诗话”寥寥数语诠释出梅诗的 “好处”,更道尽首两句的具体“好处”,以“春洲”、“春岸”开篇,状写暮春时令的物候,如同眼见,可谓妙尽情理。

再读下八句,这里由“咏调”,来了一个大的转折,描绘出河豚其状之丑,其毒之巨,让人闻之丧胆,惊心动魄,隐隐贬意,透露出诗人的人文情怀和社会责任。

最后一长段,是与“南方人”的诘辩。诗中引据浩博,以前朝文学家韩愈惮飨笼蛇、柳宗元甘食虾蟆而改易食性的故事,议论跌宕,纵横捭阖,深入阐明“美无度”与“祸无涯”以及“甚美必有甚恶”(出自《左传》)的哲理,进一步深化对“拼命食河豚”的看法。

全诗构思奇特,风格诡谲,情辞蕴藉,既以文(散文)为诗,又以学识为诗,深析透辟,富于理趣而又诗味浓郁,是很能代表梅尧臣诗风的一首好诗。欧公“河豚诗话”的褒誉,绝非“文人相奖”的溢美。

更有甚者,欧公还曾在“河豚鱼诗”后写过一则跋语:“余友梅圣俞于范饶州席上赋此《河豚鱼诗》,余每体中不康,诵之数过,辄佳,亦屡书以示人为奇赠。”⑥在实际生活中,欧公又岂止“诵之数过”?“屡书以示人”的喜爱,还屡有字比句拟的效仿创作呢。这在欧诗集中不难寻觅,如《初食车螯》写食蛤蜊诗,“但喜美无厌,岂思来甚遐” 与梅诗“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何其相似乃尔。

南宋学人陈善笔记著作《扪虱新话》认为欧诗此句,已觉牵强,不似梅诗为切题。而备受欧公影响的苏轼,其名诗《春江晓景》“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句,亦正是梅诗的精彩化用。此外还有《四月十一初食荔枝》等,亦受益梅诗。

不妨赘言,梅尧臣原本就是东坡的伯乐。苏轼嘉祐贡举那份《刑赏忠厚之至论》天才答卷,就是作为小试官梅尧臣在第一时间发现并推荐给主考官欧阳修的,故才有后来苏轼的宏图大展。

至于其他如曾子固《金陵初食河豚戏书》,范成大《河豚叹》、《次韵唐子尧教授河豚》等都与“梅河豚”有关联,足见其影响既深且远。

文学史上写食河豚诗歌,或者说写得如此美妙的,梅尧臣可能是第一次,第一人。但与陆游同时的理学家朱熹却不甚苟同,认为“欧梅”诗直露,不及杨亿等“西昆体”的工巧而浑成,含而不露。《朱子语类》论及梅诗时,疑欧公为朋友情面有盲推眯颂之嫌,故而持刻薄的诋贬态度:“不是平淡而是以为枯槁”,“欧公好梅圣俞诗,然圣俞诗也有未成就处”,“圣俞诗不好底多,如《河豚》诗,当时诸子说道恁地好,据某看来只是个上门骂人底诗,只似脱了衣裳上人门骂人父一般,初无深远底意思。⑦”后有评家见之,反驳“朱批” 的武断和一偏之见。清中期著名学者藏书家张宗泰曾批评引用朱子此语的人,同样也是“脱了衣裳上人门骂人父”的行为,是失掉了分寸,言过其实,诋毁太甚了。

“欧梅”矫枉“西昆”艳俗靡丽之习,不免有“过正”之失,技巧和语言必会有些直率发露,甚至有些古硬、略输文采,议论化,散文化等倾向。其实这往往是“大文弥朴”的表现,以朴素语言传达深厚情感,也是钱钟书先生所阐明的,宋诗“这点不像(唐诗)之处,恰恰就是宋诗的创造性和价值之所在”⑧。

朱熹的“骂人说”,实际上是代表着“为口忘计身”的贪食(河豚)派以及部分所谓“美食家”的观点,但也或多或少殃及到对全诗的评价和认识。

敬亭山梅尧臣塑像

钱钟书先生治学积久贯通,抉前贤著述之隐,得未曾有,其经典名著《谈艺录》“宛陵篇”所费笔墨颇奢,品评尤为中肯、精到。欧阳修推崇“春洲、春岸”写春景句尽工尽善,不可复得,钱先生在此基础上独具眼光抉出梅诗中更好的语句,云:“梅诗于浑朴中时出苕秀。《食河豚》诗发端云: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一时传诵。窃以为不如《送欧阳秀才游江西》起语云:客心如萌芽,忽与春风动。又随落花飞,去作江西梦”;《郭子美见过》起语云:“春风无行迹,似与草木期;高低新萌芽,闭户我未知”;《阻风秦淮》起语云:“春风不独开春木,能促浪花高于屋”。此三“春风”,胜于“春洲、春岸”之句也⑨”。可以看出,钱评推扬的是梅诗的秀气,尚平淡,温柔敦厚,写情事如见。

文字各所主,未可优劣论。围绕“河豚诗”的争论,从无定论,均是由各人所见为高下。再及食河豚的历史,虽传说大禹时代就有,唐代进入宫廷宴席,宋已风行,但同样仍是至今的社会争论未休的话题。我想当今人们若认真读读梅尧臣“河豚鱼诗”,既是高尚的文学享受亦不无有益的生活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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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⑦周义敢 周雷编《梅尧臣资料汇编》,中华书局 2007年8月版 《序言》第4页。

②③ 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1月版《叙论》第2页。

④朱东润《梅尧臣集编年校注》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11月版第117 页。

⑤《欧阳修全集》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年6月版 《诗话》第1035页。

⑥《欧阳修全集》北京市中国书店1986年6月版 《书梅圣俞河豚鱼诗后》第535页。

⑧钱钟书《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序言》第13页

⑨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9月版 《梅宛陵》第167页。

(作者系合肥工业大学建筑与艺术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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