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诗人所面临的世界,似乎没有意义、没有美,也没有诗……
文/黎荔
有一位学生向我求教:老师,李白、杜甫他们的言辞,轻轻洒洒,离离落落,无限光芒。而新诗则显得单薄、松弛,缺少质地。我为什么要读注水的新诗?
这位学生还说,李杜诗篇光芒在,而新诗根本谈不上成熟,回顾百年的现代汉语新诗,让人心存疑惑,希望得到解答。
19 世纪西方科学文化的迅速兴起,构成对中国古老文化的严峻挑战。中国诗坛的先觉们走出国门,睁开眼睛看世界,别求新声于异邦。然而,能否在汉语诗歌的基础上实行变革?成了20 世纪诗坛的焦点。更早之前,“诗界革命”虽未促成新诗的诞生,但梁启超、黄遵宪等并不割断与诗国传统的联系论诗。而新诗作为“五四”诗体解放的产儿,乃是背叛传统汉语诗歌的“逆子”。“五四”先驱出于要改变几千年形成的根深蒂固的“诗国”面貌的良好愿望,采用了“推倒”的简单化的方式。除了格律,充满诗意的炼字、炼句、语境、意象等也被一起“推倒”了。几乎在一张白纸上诞生了新诗,一切都回到了小孩学步的幼稚状态。这种在“短时期内猝然实现”的新诗,使凝聚了中国人几千年审美感知的诗性语言在一夜之间流失殆尽。
在一片荒芜中树起新诗的旗帜。“诗该怎样做”呢? 胡适自己也说不清楚。胡适自己的“尝试诗”,今天看来也不过是赵丽华式的“梨花体”。所谓“变得很自由的新诗”,“有甚么话, 说什么话”,“话怎么说,就怎么说”,虽在提倡很自由地说真话,写口语,却没有划清诗与文的界限。胡适提出关于新诗体节的“自然节奏”、“自然和谐”,也因宽泛而难以作诗的把握,从当时直到今天,汉语新诗坛仍处于茫然无措之中。
可以说,今天的白话诗,从形式上看是没有诗样的,因为它脱去了古体词曲的痕迹,不能以模仿古典诗词的意味音节去保持“诗样”。白话诗的难处,正在于它的自由。然而,白诗诗和白话的区别,骨子里是有的,那就是所谓的诗眼和诗味,诗意空间的建构方式。但当代新诗毕竟无法再如古诗那样精致细腻了,诗歌的语言创造是顺应并越超其时代的语言表现的,我们这个口水横飞、诗意和美感匮乏的年代,当代新诗在语言表现上很难出色,那么当代新诗的立足点在哪里?我认为是思想性。人性是诗歌永远表现的、只能表现的内容。一个优秀的诗人,他必须在人性的答卷上作出属于自己的独特而创造性的回答。诗人的使命就是关注和思考人类的命运及其生存状态,并以此唤起人们的关注和思考。我觉得在这方面,当代新诗是有积极贡献的,不仅表现真实人性,而是还发现人性,承担着引导人性的任务。这正是大部分的古诗所不能比拟的。
过去,每一个艺术家都以一种宗教、一种世界观或一种哲学,指导自己的艺术实践。在19世纪末,西方的世界观受到传统宗教和传统道德观衰败的冲击,这个衰败在尼采的哲学中显而易见。以后,西方的世界观又受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冲击。这两次世界大战使人们认为,文明崩溃了,前景不堪设想。由此,西方世界陷入了精神危机、虚无主义,这个危机在西方的艺术中也有所反映。这种精神危机、信仰空场,同样来到了今天文化断裂的中国现实境遇中。
现代诗人所面临的世界,似乎没有意义、没有美,也没有诗。城市失去了旧日的梦,乡村被日益扩展的城郊所替代。贵族被瓦解了,君主的辉煌不见了,宗教的崇高理想不见了,从军的荣耀不见了,农夫的简朴也不见了。面对着一个似乎没有意义、也没有美的世界,面对着一个没有荣耀、没有英雄的世界,现代诗人选择了对艺术创作过程的注重。过去,艺术家总是表现世界和美化世界,现代艺术却完全置世界于不顾。过去,艺术家总是循规蹈矩,不越雷池一步。无论是诗人、雕刻家或画家,都必须经过长期的学习和训练之后,才能掌握一种艺术形式的规则。而只有在掌握了这些规则之后,他们才有资格自称为艺术家,并进而去尝试创作。与此相反,现代艺术摈弃了所有的规则和条例,这使得任何人都可以先抛出某种稀奇古怪的东西,然后就自称为富有创造力的艺术家或天才。现代艺术家懂得,著名的艺术家在其生活的年代就引起争议,因此,他们就认为,具有争议性就是具有创造性。因此,他们竭力创造能引起争议的作品。我们只有在现代诗学的背景下,才能理解现代诗歌。
学生的质疑是有道理的,我们现当代诗学理论的建构远未完成,严重滞后于创作与传播,因此,大部分的读者仍停留在传统诗学,无法读解现代新诗。我们的诗歌教育与迅猛发展的新诗之间相差足有百年,诗人已一脚踏入21世纪,然而读者还停留在以韵律取胜的18世纪。
当然,某种意义上,对现代汉语新诗的质疑,也值得质疑,因为我们也不乏优秀的现代诗歌,不能全部抹杀。就举一首短诗为例:
《斯人》 昌耀
静极:谁的叹嘘?
密西西比河此刻风雨,在那边攀援而走。
地球这壁,一人无语独坐
仅仅三行,节奏上长、短句结合,急促和舒缓并行,写出了“此”(中国大西北)与“彼”(大洋彼岸)以及内心与世界交融的大宇宙,透析出坚韧搏弈、不畏孤寂的品行。如此磅礴笔力,李太白在世也不过打个平手,而那种俯仰天地的沉郁顿挫,又有屈子、老杜之风。
写诗是个人的事,但它却构成了历史,而且形成了一百年的新诗传统。中国是大国,诗的根基深远,在大文化的基础之上,这样一个国度肯定与诗有永远扯不断的情缘。时光流逝,岁月不停地滑过去,而优秀的诗篇与伟大的诗人将留下来。尤其现在进入网络时代后,诗歌界从九十年代的低迷状态中睁开眼睛,仿佛一夜之间诗歌论坛与诗歌写手占据了文学网站的大部分阵营。民刊也如雨手春笋纷纷亮相。许多搁笔多年的诗人也重回诗坛,在万分感慨中重拾旧梦,投身于新一轮的创作热情中来。网络上也涌现了不同的流派与风格,正式开始了民间写作。这种不可阻挡的热情与活跃为中国新诗开辟了另一道大门,使爱诗者及读诗者互动性强,便捷性大的自由读写空间,同时也出现了更多的娱乐式及随意性的诗歌写作。
从诗歌发展的角度说,网络为诗的交流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是一种大空间。天地玄黄,诗的行走可以无拘无束,更大的自由为诗的写作敞开了无限大的平台。民刊对于中国新诗的发展促进作用极大,拓展了诗的发展空间,写诗的人数激增。由于网络与民刊的出现,中国新诗的发展改变了格局。原来纸本的诗歌媒体只是官办的,现在是官、民共存,二者互动,可以称为诗的“另一道大门”。加上网络的推力,就出现了一种繁荣,我认为繁荣就是繁荣,不是“假繁荣”,当然,网络也让草根内容得到了大规模的上浮,因此诗的泛滥化就是一种必然的现象。
汉诗新诗回不到盛唐时代,也不必非和盛唐比较。一代有一代之文学。应当看到,诗歌在时代发展的进程中,虽然具有心灵和情感的根性,但它毕竟不是大众化的文化形态,可以人人怀有诗意,但不会人人都写诗,尤其不会让大众都沉迷于诗中。孔夫子在远古时代所讲的“不学诗,无以言”其实也是小众化的提法,他强调的是一种文化的高度,而不是面对所有人的标准。目前中国的诗歌环境是中国新诗诞生以来最好的时期。网络平台、自由写作,诗歌书刊由官方向民间延伸,园地越来越多,空间越来越大,无论如何这都是诗歌发展的好兆头。不是没有问题,而问题是可以解决的,只要诗歌存在和发展着,一切问题又不是问题。
学生的求教:“我为什么要读注水的新诗”?在解答了新诗是否“注水”这个问题之后,如果把学生的问题简缩为“我为什么还要读诗”?那么,这个问题是我不能完全解答的。因为,诗歌是最形而上的人类精神之花,诗歌到底是什么?将是一直伴随着人类的历史进程的无底之谜。在这方面,我和学生一样深感迷惑。诗歌就是在未定性、无限性中对世界意义的不断开启,我怎么去定义这一线把握在手中的星光?我所知道的仅仅是:
诗不是为诗而诗的
诗不是堆砌语句搬弄典故分行书写
诗不求浓妆又不能流于直白
诗是什么?
诗是百万分之一的保留
诗的成功,一般不在诗中,而在诗外
诗让我们凝神观照,看清现实与梦想区别
诗实际上是人类自己的根本问题
来源:西安交大黎荔(百家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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