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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赏析] 陶春纪念集 | 退坐至体内1000公里

1 已有 549 次阅读   2020-11-21 22:29
陶春纪念集 | 退坐至体内1000公里 

骑手回到天上——怀念我们最好的兄弟陶春

刘泽球

自从2015年冬天陶春患癌症以后,他的健康状况一直是我和很多诗友最担心的。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已经实现“由酒到茶”的转变,每次去他那里,他都会拿出陈雪给他精心挑选的茶与我分享。整整五年时间,他的癌症已经痊愈,但没想到最终还是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带走。而在一个月前,他还在碧碧家里为我们做了一桌拿手的好菜,他的精神和身体状态没有显示出任何异常。在他出事前一天晚上,他还拉着陈雪的母亲去街上散步,并提议跟老人家照了一张合影,仿佛冥冥中他预感到什么。

16日上午十点五十一分,我在会议室里接到杨克发来的微信,告知陶春突发心脏病倒在单位门卫室旁边,已经抢救一个多小时,估计没有希望了。我大吃一惊,连忙打电话过去询问。我在会议室外徘徊良久、不知所措,无法相信这是真的,祈求上天能再给他一次机会。但奇迹没有发生,再与杨克通电话,陶春已于十一点三十一分永远离开了我们。我给陈建打电话,忍不住失声痛哭。很快,陶春离去的噩耗传遍朋友圈,连远在国外的诗人也发来信息询问。我和陈建、宋光明、曾令勇匆匆坐上通往内江的高铁,谢银恩、梁珩、吴新川、唐璜等存在创刊的同仁和陈云川、陈泽宇等老友陆续到达,脸色苍白的陶迅招呼着来给陶春送行的客人,陶春的儿子陶炼守在灵柩前。很多诗人发来信息,无不感到震惊和惋惜,不少诗人从外地赶往内江。我们不敢把这个噩耗告诉他89岁的父亲。

陶春是一个十分单纯和善良的人,非常喜欢帮助人,经常把别人的事情当成自己的事情,参加了很多诗歌公益活动,《存在诗刊》微信公众号一直是他一个人在做,先后推出上百位诗人的作品。但他也是一个特别率性和任性的人,熬夜写作、酒精和烟草加速他的血液和思考,也让他的身体付出惨痛代价。陈雪给我提供了一份他四月份的检查报告,他当时感觉胸闷去医院,医院检查结果显示:“慢支炎、肺气肿征象;右冠脉少许钙化;双侧胸膜增厚”,这几乎是一个老年人才会有的身体,医院建议他住院继续检查。五年来与癌症斗争的经历,让他对医院充满恐惧和排斥,坚决不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不管陈雪怎么劝说。他从2018年左右开始恢复喝酒,开始只是象征性喝点红酒,后来量越来越大。去年在成都,我很认真地劝他要节制饮酒,他悄悄告诉我,他有大半年时间都处于失眠状态,只有写作和酒精才能让他摆脱,这或许是他后来心脏出问题的原因所在吧。

陶春的作品在当代汉语诗歌写作中是独树一帜的,不仅吸收了欧美现代诗歌的技巧,也从中国古代诗歌和哲学中汲取灵感,形成了不可复制的个人风格,他的批评和文论横跨哲学、宗教、社会学、诗学等各个领域,对汉语诗歌写作同样有着重要贡献。他的作品一直保持着异乎常人的节奏和速度,像一连串尖钉打进坚固的岩石,这跟他在很多场合里演讲时一样,充满高密度、逼迫式的激情。他不是那种只呈现某个时期天才状态的彗星类型写作者,他的写作充满持续的耐力和张力,甚至追求某种词语的极致,意识、自然、信仰、变异、反抗,这些都构成他写作的重要内容。但这些由文字而带来的思想重量集中到他身体上,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压力,乃至成为某种宿命。诗者一词是他发明的,区别于一般意义的诗人,他认为诗者是少数的个别,而诗人是一个群体的类别,真正纯粹的诗人永远是少数。写作耗尽了他的身体、脑力和无数个夜晚,酒精和烟草也不恰当地也加入到这个过程,让他最终倒在天命之年的门槛前。写作的马拉松需要能接受这种强度的身体来支撑,而不单纯依靠意志的力量。

去年以来,我和陶春一直在编辑《存在诗刊二十五周年纪念文集》上下卷,他承担了大量的编校工作,文集就在不久前已经送到印刷厂开印,我们商量十二月举行新书发布会,但这些只有存在的其他同仁代替他来完成了。在三十多年的写作生涯里,他总共出版了两本诗集和一本文论,还有很多作品没有出版,这将是我们接下来义不容辞的工作。胡亮联系了宁夏阳光出版社为陶春出版诗文全集,我和陶春的第一本个人诗集都是通过这家出版社在2012年推出的《70后·印象诗系》出版的,那也是内地70后诗人第一次以个人诗集的方式整体亮相。

越过内江殡仪馆的矮墙,不远处山坳里的史家镇就是《存在诗刊》诞生的地方,那是1994年岁末的一个深夜,在谢银恩当时就职的史家镇小学一间灯光昏暗的教室里,“存在”犹如一粒星辰从我们的目光升上夜空,我们已经为此坚持了1/4世纪,从意气风发的青年走进头发花白的中年,陶春也回到了这里——“存在”的原乡,如同命运的安排。

陶春曾把自己当做骑手,现在天堂已经接纳了这骑手。他会继续在那里写诗、朗诵,我们在饭桌上给他留了一个位子、一杯他热爱的白酒,他在那边不会寂寞。

2020年11月17日夜

陶春的诗

梦 境

荒凉、鲜血、鱼刺

弯下腰

如同弯下深渊中的一个洞

这些记忆

静静等待

复活的那一刻

谋杀者穿上

被谋杀者的躯壳

把死者送入天堂

那天堂

虚渺中

有超然之纯净

仿佛隔着一棵树又一棵树

诗人肖像

沿语言之梯

每夜——

他,赤身

滑落进

自我拇指

掘梦的深井

以倾倒出白昼

成筐死者

用于伪装的壳

速 写

在所有

被邪恶诱惑

分裂的

人群中间

你看见一张

曾经信赖过

的兄弟的脸

像一弯陈旧的刀疤

瞬间失去了

昔日信仰的闪电

写作课

1

从一个

词的黑洞,驶出

惊恐的手

喘息,挣扎着

在一页白纸

瞬间解体

飞鸟叫声的漩涡表面

重新竖起

清晰

创世色彩波浪航向的桅杆

2

正午的斜坡之上

超负荷运载

笨重光线

——太阳的卡车

从天空卸下

一幢幢

飘移轮船般

高耸万物

灵魂实在体积的阴影

失眠曲

夜的大厅,亮如白昼

炽光灯

掀开虹膜

看:密集翻涌

锋利大海

妄念的针脚

正加紧缝制

——皑皑白雪

覆盖:迎面驶来

喜玛拉雅山脉的窗帘以远

一只幻想

断线绞刑的风筝

无端漂浮,摇摇欲坠。

有何不测,就要发生?

在蟪咕或螽斯

整夜

试嗓辽阔耳畔的天花板上

敏锐垫高脚尖神经的树

侧过身

再次抱紧自己

伸向地底的根须

奋力攫住了

每一部,企图冲出路面嚎叫的无轨电车

图书馆

1

荒谬阅读

——福尔马林浸泡的夜。

2

从循环播放“人”类

陈旧故事

书架的另一端

你,将搭乖

遗忘之树的火苗,回家

3

途中,经过车轮

粗暴辗压的悬念

篡改掉自身

触角记忆的蜗牛

向精确

记录尘世得失的星空

伸长了

它,指鹿为马的天线

4

的基石之上

身首异处

真理

的玫瑰

已,无梗可栖。

5

俯身向

杂草

丛生的台灯中心

纷纷

屈膝现金

或科学礼赞的耳朵

充耳不闻

——林中路

蜿蜒

跌宕生死的幽思

沉默在大地尽头无济的喟泣

退坐至体内1000公里

我仍与这个世界相隔0.01厘米的险境

静止在一滴秒针

不断散开时间幻觉涟漪的深潭

来自底楼花园的高空

一片树叶

划过额头,垂直

砸落在地面

留下一个:深得足以埋人的陨坑

仿佛,冷汗

瘆出梦沿。沉睡的杯水之外——

从一张脸

到另一张脸

从一双手

到另一双手

从一柄剑

到另一柄剑

古老的特洛伊之战仍在接力

硝烟弥漫,不再为饥饿的海伦

只为争夺,高于倾城

美貌价值的土地、石油与黄金

被俘士兵的残肢

挂示在电视塔尖,像一束惩戒之血的箴言

退坐至体内1000公里寂然枯坐的旷野

我仍与这个世界相隔0.01厘米的险境

注:“另一柄剑”,意指发射在现代化战争中的各式导弹。

在火车北站过人体安检

1

贸然闯入

潦乱蹄印沸腾的大厅

2

传送带上

一排排

整齐

通过栅栏的口唇

耳朵,胸腔、心脏

血液、毛发、肾脾,肠胃,腰椎……

环形针,拉链

金属鞋底、纽扣,戒指

手机、皮带,硬币,U盘,钥匙……

3

X光照下:悬挂

在另一个空间

咩咩叫唤着

拒绝认领你

曾经作为

完整存在之物

遭遇

莫名解体的一堆杂碎

落地瞬间

你,得以迅速

组装、复原

并被允许

继续入驻进上衣口袋

4

——身份证

右上角:那张表情编号

如此

正确无疑的“脸”

仿佛,准点

进站的列车,呼啸着

拉响了体内

黑色细胞之癌

的火山,冒烟囤积“不”的鸣笛……

悼陈超

携带

苦难原子

核爆句型的强光

你,飞身——

一个俯冲向

暗黑尘世

陡峭

精神高地

的战士之吻

彻底,冰释了

银河路面

被最后一片

落叶,

绑架与奴役的重力

冬 夜

突然的闪电,划过

——东半球八区

玻窗外:凝结

腐烂龙血

与草根的地壳

矗立枪型岗楼

雨滴

的铁丝网下

亿万无头梦游的蜂群

正列队领取

探头丛中

一勺:凝固了

蓝天标本的塑料花蜜

樱花令

1

诸色

——驾驶

之欢愉

颠峰的亡命跳伞者

2

定点着陆中途

伞,被迫

挂在泪水与刀锋

交织

——童年人类

最为脆弱

睫毛建筑闪动的枝头

3

荧光般,透明

飘荡的蓝

透明

飘荡的白或红

起伏在大脑

透明意识

玻璃房内部

专注观看

——海的绣袍深处

盐的斑点

卷起万千盏

焦渴寻找

涌下天空归路的水母

黄 昏

1

被一束

光的拖网

——拉向窗户

2

微微泛蓝

震荡四壁

静默的空间

从客厅诸类什物之上

成簇剥离

一层层

挣扎,翻卷

各自落地

透明羽翼的影像

因失去母体

原型魂魄

的投射与庇护

愤怒的嘴唇

倾吐出电流

细若游丝的嘶吼

3

咸湿的

地板:两行硕大

赫然迫降的足印

深陷沙发

沉寂

的眼睑上空

——人面鸟身

珥蛇的弇兹

携带贝壳、海风

正阔步穿过

又一页时间细胞

无声繁殖并代谢的世界

注:弇兹,中国传说中四海神之一。人面鸟身,珥两青蛇,践两赤蛇。见《山海经·大荒西经》。

通 常

“不通常者,不予往。”

——摘自我的札记·《随思录》

1

“ 嘿,走开,别挡住我的阳光!”①

从傲睨一切

人事的虚妄②嘴、脸

果断收回内心

那一把礼客的座椅

弟欧根尼伸出他

在一只木桶中,严酷

践行犬儒形象的脑袋

朝向亚历山大皇帝高声呵斥

“汝拒待见此沙,此沙与汝同归于寂。”③

从傲睨一切

人事的愚蠢④嘴、脸

果断收回内心

那一道礼客的热目

觉醒于龙场 ⑤

万山硗薄的梦中

对着——

被“吾性自足”的闪电

一下照亮的整个宇宙

文成公,豁然拂袖而去

2

我只看一条小溪,如何穿过意识

复杂皱褶的地表,愉快输送出大地

——清澈、透明的血辞

从容应答时间谜一般花开花落的脸色

我只看一棵草,如何钻出词语

经验重压之下的岩石,水泥

铁茎的脊背,轻轻撬动:一个帝国

轰然倒塌泥沙俱下版图的惊惶失色

当然,有时还看看天老爷

从树梢或屋顶丢下,出门就是一个跟斗

或历史以来的喜雀

蓝黑相间的眉毛,看起来永远是笑咪咪的脸色

注:

① 古希腊“木桶哲学家”第欧根尼语。

② 《金刚经》:“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③ 见王阳明·《 传习录》。此处改装原句为:“汝未见此花,此花与汝同归于寂。”

④ 德国神学家朋霍费尔语:蠢人比恶人更可怕。

⑤ 见“龙场悟道”。

⑥ 文成公,王阳明谥号。亦称王文成公。

凌晨三点

1

又一滴,穿过大气

椭圆座舱

的透明旅行者

坠落进

夜之深谷

2

——暗礁

密布的人造雷区

3

从不断传来

粉身

碎骨水晶

噩耗的梦中

惊醒。你决定取下

金属铝棚扩音器

钉制

的冰冷耳膜

好让盲眼

掉队的雨群安全通过

二 ①

被另一个空间的重力

牢牢压制

逾过

无法动弹的头、手

颈脖、肩部、大腿胫骨

乔治·斯蒂芬森②

将脑袋探出车窗,四下望了望

然后,走下火车

径直朝向站台小卖部

买了一盒“红梅”牌香烟

一盒“山城”牌火柴③。

转身之际,他看见

与车站紧邻的单身教师宿舍内

谢银恩④年青的思想关节肿大如梵高疯狂燃烧向日葵的梦

并对手中

找回的零钞票面上

女拖拉机车手

愉快驾驶的面庞

与深绿矿井

诡谲矗立的筒形脊柱感到着迷⑤

当汽笛再次鸣响,车轮远逝

你获准翻身:枕边

——弥满机油、蒸汽

石蜡和氯酸钾摩擦白磷释放出的强烈硝烟味

尚未走远

乔治·斯蒂芬森

左上衣口袋里的怀表

固执而坚决发出的巨大滴答声

很快,湮灭了整个城市……

……120吗?

救救我……

请给我……浇点水

什么?听不清,请你再说一遍

什么?听不清,请你再说一遍

占线的忙音

…… ……嘟嘟…… …… 嘟嘟 ……

贴上X封条

的门。废弃的阳台

被防护栏

锋利的阴影耀眼切割

一朵玉兰

递出她四方形

绝望哭泣的梦呓:

主人

再也不会回来

再也不会回来,将我移栽回旷野

……120吗?

救救我……

请给我……浇点水

什么?听不清,请你再说一遍

什么?听不清,请你再说一遍

占线的忙音

…… ……嘟嘟…… ……嘟嘟……

注:

① 此节诗记录上个世纪90年代借宿在《存在》诗刊创刊地——内江史家镇做的一个梦。

② 乔治·斯蒂芬森,火车发明者。根据费雷泽《金枝》“灵魂寄生说”推演,当一个人发明一件事物,其灵魂便永远寄生在此事物身上,浪迹天涯。

③ “红梅”香烟,“山城”火柴均为上个世纪90年代商品品牌。

④ 谢银恩,“存在”同仁。

⑤ 拖拉机车手”与“深绿矿井”分别为第三套人民币一元、两元票面图案。

陶春,生于1971年,祖籍重庆合川,生前居内江和成都。诗人,评论家。著有《时代之雪和它的冷漠骑手》《品饮一滴词语之蜜倾泻的辉光—陶春文论集》《尖锐之所在—陶春长诗卷》。2020年11月16日猝然逝世。

天堂安息,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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