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做过文学梦,但有人长大以后成了诗人。/ 电影《编舟记》
文学基因不一定能遗传下去,但圈子影响力却是实打实的,贾浅浅究竟真正靠的是什么?这是人们心底里的问题,但大概率谁也给不出答案,甚至包括贾平凹自己。
与其说公众不信任文二代、学二代、星二代,不如说他们只是在呼唤一个平等的机会。
在这个普遍没什么人读诗的年代,一旦自己的作品被广泛讨论,一位诗人通常应该马上警惕起来——走红对诗歌本身往往不是什么好事,要么是彻底泛滥成鸡汤,要么就是接受大众刻薄的嘲弄。
很不幸,诗人贾浅浅的名字,正是以后一种方式为人所知。
六天前,天津文联下属的文学评论刊物《文学自由谈》在微信公众号发布一篇文章《贾浅浅爆红,突显诗坛乱象》,作者唐小林用词激烈,“恶心人的诗”“白开水似的‘浅浅体’诗歌”“把无聊当有趣,把废话分成行”,大有将这位女诗人批倒批臭的架势。
让作者口诛笔伐的贾浅浅何许人也?在读文学博士,西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而她最让人瞩目的一重身份, 无疑是著名作家贾平凹的女儿。
西北大学文学院官网显示有贾浅浅的相关信息。
让作者不屑一顾的诗歌到底长什么样?文中引用了一首明显是写给父亲贾平凹的《3月27日J先生生日》:
“66岁之后的J先生,头发更加稀疏/他还会回乡祭祖,依然开会,吸烟/写稿子。仍将自己置于烦恼树下,蹭痒痒/在热闹叵测的人流中,打瞌睡。”唐小林将其批为“仿佛是一路狂按回车键的产物”。
目前,这篇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文学评论在微信平台已显示“10万+”阅读量,在严肃文学圈尤其是诗歌圈里,绝对是妥妥的“爆款文章”了。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说一千道一万,既然讨论一位诗人的水准,自然绕不过作品本身,我们不妨先来看看文中唐小林提到的几首诗:
一首节选的《那年,那月,那书》:“他忽然清清嗓子对我说/嗨,我叫迈克尔,是来西安的留学生/你看的什么书/《废都》。我答道,并且努力把窝着的书角展了展/废都?那是什么意思呢/那个老外耸耸肩……”被作者斥为“回车键分行写作”。
一首《她》:“小时候她见过杀牛的场面/热乎乎血淋淋的内脏,掏出来的/时候还在微微跳动/像叼着乳头的猪仔,立刻/爬满了无数绿苍蝇。”作者评价其“变态、污秽、猥琐、平庸”。
一首《希望》:“我已经没有欲望/再驻足观望/去他**/我摇晃得更厉害/在不知要/走到何处的路上/我向老天/竖起了中指。”收到了“是对当代诗歌罕见的荼毒”的评语。
如果单看文字和意象,这几首诗确实够不上大众想象中的“典雅”,不仅“平淡”,甚至还有点“肮脏”,这也构成了网民批评贾浅浅的基本出发点:她的诗不够美。用作者唐小林的话说,就是“写作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读者彻底恶心”。
父亲的文学之路颇多坎坷,但女儿的诗歌写作履历则顺遂很多。/ 纪录片《文学的故乡》
诗人的写作目的,我们不好私自揣度, 但是唐小林说贾浅浅诗集中“这样恶心人的诗,可说多如牛毛”,显然也有些偏颇。例如著名诗歌平台“读首诗再睡觉”在2018年刊登过贾浅浅的一首《风吹过时间的河流》,如果依照网民“美”的标准,看上去就“正常”不少了:
光线穿过椰枣树般张开的墙壁和窗帘上的/弹孔,汇入黑胶唱片里的、幼发拉底河/很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坐在/床边,默默听着/那时有月光,也有孩子们的/笑声……
当然,一位职业诗人只要写的时间够长,数量够多,总能挑出几篇像样的作品——除了两百多年前的乾隆皇帝。
一千多年前的曹丕,在《典论•论文》开篇就写:“文人相轻,自古而然。”随便翻看《文学自由谈》里唐小林执笔的其他文章,不难体会这位评论者笔下的锋芒。
从莫言、苏童、刘震云,到金庸、格非、迟子建,数年之间,数得上名字的当代作家,几乎被他统统批了一遍。文章留言区如此回复读者:“说优点的评论,从来就不缺少。”言下之意,批判性是他写作文学评论的底色。
唐小林批了那么多大作家,为什么这次批评名不见经传的贾浅浅,偏偏火出了圈? 这自然不是一句“文人相轻”能够解释的了。
著名文学刊物《当代》2017年的一篇旧文,有贾平凹父女二人的合影。/ 《当代》杂志微信公众号
既不是骂不得,也不能随便骂
同样是在《文学自由谈》上,唐小林2018年还发表过一篇评论《诗歌为何被带进沟里?》,足可见他对当代中文诗歌的“不满”:
“垃圾派”诗歌,怎样肮脏污秽就怎么写;“下半身”诗歌,怎样暴露,就怎样大尺度地亮出人体器官。而某些诗评家不负责任的集体起哄和胡乱吹捧,更使混乱不堪的当代诗坛如雪上加霜……
对于文艺作品的评论,之所以容易陷入争议,往往在于专业性和大众性的撕裂——衡量文学作品的时代坐标和艺术水准,给一部作品严肃地打分,是一项实打实的“技术活”,但与此同时,阅读一部作品,站在自己的角度对其作出评价,也是每一个读者天然的权利。
如果那个文艺青年,不是来自小镇,而是来自世家,结果会有不同吗?/ 电影《立春》
归根结底,围绕贾浅浅的争议可以凝炼为两个问题: 她的诗歌水平到底如何?她能一路顺利地发表、出版、获奖,收获主流评论家的连声赞誉,到底有没有父亲贾平凹的功劳?
前者是一个专业问题,后者则更像一个社会问题,尽管网民们此刻表现得和唐小林一样恼火,但恼火的重点明显不一样——
唐小林更在意“水平”,网民们追问的是“公平”; 前者探讨的是文学,后者盯紧的是文学圈。
相关讨论持续发酵,除了评论区里一片声的揶揄,《新京报》旗下平台也发文《贾平凹女儿的诗不是不能批,但别因身份而预设立场》,呼吁大众不要断章取义:
用一个俗语来说,就是“带节奏”……摘取诗歌中的片段和字词加以非议,很难为立场先行下的脑补结论提供支撑——那样除了带节奏,没有太多公共价值,也更像是为黑而黑。
《新京报》的评论呼吁文学的问题归文学。
澎湃新闻则发表评论《贾浅浅的诗到底怎么样,文坛没个数吗?》,直接向文学圈的专业人士们喊话:
贾浅浅的诗到底写得怎么样?这对文学研究者来说,不该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贾浅浅当然不是骂不得,但也不能任由大众通过只言片语的节选,就展开批斗式的文学猎奇。说到底,除了调侃以外,其人其诗的文学评价, 可以留给更长远的时间、留给更广泛的读者,大部分人耿耿于怀的是“文坛二代”的身份。
到底是否如《新京报》所说,“猫腻论”“内幕说”一概基于想象,“恩庇子女”也只是外界的先入为主,才是大众最关心的问题。
唐小林的最新回应,也主张回归文学,但大众的疑惑不止于文学。/ 澎湃新闻
为什么人们不相信文二代?
“刺头”韩寒当年一句“文坛是个屁,谁都别装X”石破天惊,检索过往有关贾浅浅诗歌的评价和研究,很难完全摆脱借助“文学圈子”攀登向上的嫌疑。
西北大学官网展示的贾浅浅的学术科研成果,有不少与研究父亲贾平凹相关。/ 西北大学官网
唐小林所举的例子都来自公开报道:2017年,贾浅浅入读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当年年底,获得第二届陕西青年文学奖诗歌大奖,该奖项主办单位之一是《延河》,贾平凹正是这本文学刊物的主编;2019年,贾浅浅经过筛选,成为15位参加当届青春诗会的青年诗人之一。
2018年北京图书订货会上,贾浅浅出版诗集,有著名评论家对贾浅浅大加赞扬,认为她诗歌里面的诗意不是“作出来的”,而是源于本身的素养、修为的“自然绽放”。贾平凹因事不能到场,现场公布了一封他写给女儿的信,信中说:
文坛上山高水远,风来雨去,人活得太累,并且我极不爱听文二代之说,这样的帽子很容易被戴上,既丑陋,又硌得脑袋疼……后来我所知道的是一些朋友认为她写得还好,竟替她把一些诗移投给杂志,竟受到肯定,有了许多赞许的话。
很显然,贾浅浅的才华远远高于父亲的预期,还是“半推半就”走上了文坛。贾平凹信中虽然一再表达女儿写诗与自己关系不大,但也忍不住流露对其才情的自豪:
诗是她的,与我毫不相关。她的诗在各种杂志上不断地发表,偶尔我读到了,也让我惊讶,她怎么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
贾浅浅文学之路的顺遂与作家父亲之间有多大联系,大众当然没有能力考证,但正如她在文章《我的父亲贾平凹》中的自述,“我作为贾平凹的女儿自有风光得意的时候,也碰上很多恼人失意的事”,既然父女二人同在文学圈,外界将他们放在一起看,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急着让公众不要做武断联系,倒更像是一种武断。
热点时时更新,老胡从不缺席。/ 微博@胡锡进
明星的子女可以早早上综艺,商人的子女可以从小在商海历练,科学家的子女小学没毕业就可以投身科研,作家的子女,为什么就不能做“文二代”呢? 只是,文学素养究竟是出于家学熏陶,还是纯粹借助父辈的社会关系,几乎没法界定。大仲马说小仲马是他“最好的作品”,作家王安忆、叶兆言都出自文学之家,但是苏童的女儿高调出书之后,偏偏就折戟沉沙了。
文学基因不一定能遗传,但圈子影响力却是实打实的,贾浅浅究竟真正靠的是什么?这是人们心底里的问题,但大概率谁也给不出答案,甚至包括贾平凹自己。
争论中,很多人想起来鲁迅的一条遗嘱:“ 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但鲁迅先生逝世半个世纪后,按照刘心武在《钟鼓楼》中所写的京城文学圈,空头文学家不仅没有减少,反倒更加大行其道,进化成为登堂入室的“客厅作家”:
一分才能九分钻营,两分写作八分活动,三分成绩七分吹嘘。但由他署名或有他署名的作品却源源不断地发表出来,品种由诗歌小说而散文评论,而电影和电视剧本。
谁能给贾平凹女儿的诗打分?至少不应该仅仅是文学圈子本身。 与其说公众不信任文二代、学二代、星二代,不如说他们是在用不信任呼唤一个平等的机会,期盼一条不那么扭曲的起跑线。
各行各业都有圈子,学二代早就粉墨登场了。/ 澎湃新闻
很多年前,年轻的陕北作家路遥拉年轻的陕南作家贾平凹去家里吃烩面片,路遥狠狠地削着土豆皮,对贾平凹说:“我弄长篇呀,你给咱多弄些中篇,不信打不出潼关!”倾注心血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出版后,很长时间没什么反响,路遥跟贾平凹抱怨:“狗日的,一满都不懂文学!”
陕派作家的写作,往往脱不开与土地的关系。/ 电影《黄土地》
时间再往前推,1973年,二十一岁的大学生贾平凹终于发表了自己的第一篇作品,走在路上,他看谁都像在对自己笑。沉迷文学的大学时代,退稿信贴满这个年轻人的床头。
又过了几年,写作走入困境的贾平凹选择回到故乡商洛,白天爬山涉水、走村访寨,晚上趴在老乡的炕上一笔一画地写:“满山的枝柯,分不清哪一枝是老鹿的角。”
对于文学,那好像才是一个更纯粹的年代。
✎作者 | 曹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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