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谢尼• 亚历山大维奇• 塔尔科夫斯基(Арсений Александрович Тарковский,1907-1989),俄国诗人,翻译家。电影导演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的父亲。1907年6月25日出生于叶利扎维塔格勒。1925年至1929年在诗人协会下属的高级文学进修班学习,在此期间他为《汽笛》报撰写政论、杂文和讽刺短诗。1931年开始在苏联国家电台工作,开始写作长诗《玻璃》。其后曾在多家报刊担任编辑工作。1940年塔尔科夫斯基加入苏联作家协会;在秋天与茨维塔耶娃相识。次年女诗人的自杀深深刺痛了他那颗敏感的心灵。卫国战争期间,塔尔科夫斯基以大尉军衔奔赴前线,在战斗中受重伤被截去右下肢。1946年在诗人申格里的家中,与阿赫玛托娃相识,引为诗歌上的知音。直到1962年,55岁的诗人才正式出版了第一部诗集《降雪之前》。此后还出版有诗集《给大地以尘世之物》(1966)、《信使》(1969)、《魔山》(1978)和《冬日》(1980)等。塔尔科夫斯基在从事诗歌创作的同时,翻译了不少阿拉伯、中亚、外高加索民族的诗歌。1989年5月27日诗人在莫斯科逝世;该年因诗集《自青春至老年》被追授了国家文学奖。
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俄罗斯)的诗 ‖《外国诗选》
(汪剑钊 译)
◎词
词不过是一个外壳,
薄膜,空洞的声音,可其中
跳动着玫瑰的红心,
闪烁着奇异的火焰。
你那穿着衬衣的幸运者
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却与你毫无关系,
血管跳动,经脉伸展。
词的统治已有很多世纪,
假如你是一名诗人,
那么,你在这个世界上
就没有别的道路。
不要事先去描绘
什么战役,什么爱情,
你应该害怕预言,
最好别呼唤什么死亡!
词不过是一个外壳,
人们命运的薄膜,
你诗歌中的任何一行
都可能磨快切割你的刀刃。
◎伊戈纳季耶夫森林
最后的树叶,进行绵密的自焚之燃烧,
火焰升向天空,而在你的道路上,
整个森林生存于那样的兴奋中,
仿佛我和你在去年所生活的情景。
道路映入你哭肿的眼睛,
仿佛灌木丛倒影在黄昏的河滩,
你不要挑剔、不要恐吓、不要触碰,
也不要刺激伏尔加森林的寂静。
你可以听到古老生命的喘息:
黏腻的蘑菇在草丛中生长,
蛞蝓已经在噬咬着核心,
而潮湿的瘙痒正胳肢着皮肤。
我们整个的过去仿佛一种威胁——
走着瞧,我马上就回来,我要宰了你!
天空蜷缩着抓住了槭树,像一朵玫瑰,——
让火焰更猛烈些吧!——已经迫在眉睫。
◎蜡烛
黄色的小火舌在闪烁,
烛油流淌,烛身越来越短。
我和你的生活也是如此——
燃烧的是灵魂,熔解的是肉体。
◎叶落之前
众人走散。告别之际,只有
黄叶的惊惶还滞留在窗外,
再就是我的房间里还残留着
秋天最为琐细的簌簌声。
夏天仿佛一根冰凉的小针,
从寂静那麻木的掌心掉落,
消失在黑黢黢的搁板背后,
消失在涂抹鼠墙的灰泥背后。
倘若我们开始清算,我甚至没有权利
去点燃窗外的这一把火。
显然,还有不少沙粒
在谨慎的脚跟底下散落。
那里,在窗外不安的宁静中,
在我的存在和生活之外,
在黄色、蓝色、红色的宁静中,——
我会有什么记忆?我的记忆又算什么?
◎肖像
没有人和我在一起。
墙上悬挂着一幅肖像。
在老妪那对盲目的眼皮上,
无数苍蝇嗡嗡爬行,
嗡嗡,
嗡嗡。
“在你那镜框下的天堂里,
你过得好吗?”我问道。
有一只苍蝇爬上了脸颊,
老妪回答我的问话:
“你在自己的房间里,
独自一人,滋味如何?”
◎战争临近
谁可以去死——谁就去死,
谁可以幸存下来,谁就会不朽,
世世代代声名远扬,
即使是曾孙也不能加以指责。
面对即将来临的战争,
我们与新交的朋友们
肩并肩地奔向异域他乡。
尚有亲友的记忆与我们同在!
谁体验过友情和战功,
谁医治好自己的伤口,
奔赴与宇宙的最后一战,
谁就是最幸福的人。
不过,荣耀的并不是语言,
而是芸芸众生,抑或更普通些,
在那充满喧嚣的树丛间,
这个生命只是一棵千屈菜。
◎白色的一天
石头躺在茉莉花旁,
宝藏在这块石头底下。
父亲站在小路上,
白色-白色的一天。
银色的杨树枝叶繁茂,
西洋蔷薇,而后面是——
曼生的玫瑰,
牛奶一般的草儿。
那样幸福的时刻
我从来都不曾有过,
那样幸福的时刻
我从来都不曾有过。
重返那里不可能,
叙述出来也不允许,
如此众多的至乐溢满了
这一个伊甸乐园。
◎草之书
哦,不,我不是有着河上克里姆林宫的城市,
我或许只是城市的徽章。
不是城市的徽章,而是城市徽章
那护板之上的星星。
不是河水倒影中的天堂客人,
我或许是星星的名字。
不是声音,不是彼岸的衣裙,
我只是能够发光。
不是在你背后闪烁的光芒,
我是被战争摧毁的屋子。
不是在城堡绝壁上的屋子,
我是关于你那屋子的记忆。
不是你的朋友,为命运所赐的朋友,
我是远方射击的声音。
我把你引领到海滨的草坪,
我在湿漉漉的土地上倒下。
我贴近母亲的怀抱,
我成为幼嫩青草的一本书。
◎蜂音器
我不朽,只要我还没死,
对那些尚未出生的人而言,
我撕裂空间,仿佛撕裂
未来电话的蜂音器。
最后一个接线员冒着枪林弹雨,
从大路闪到一旁,
以中弹的身体掩护
军用皮带上的工具盒。
雪地上,穿着僵硬的军大衣,
拳头支撑着下颌,
他躺着,像摇篮里的孩子,
正确着无可比拟的正确性。
在那我们曾经遭遇过战争的地方,
从大路闪到一旁,
酸涩的声音不可重复,
在巨浪之上使劲奔跑起来。
这是古老的战争荣誉
说道:
“我是土地。我是土地。”
在土地之下舒展开电话线,
轻轻翻动燕麦的根茎。
◎欧律狄刻
每个人都有一个
躯体,独一无二。
灵魂已经开始厌恶
这具密实的脑壳,
两只耳朵,一对眼睛,
像五戈比硬币一般大小,
皮肤上——伤疤叠伤疤,
遮掩着它的骨架。
穿过眼角膜,飞向
天空的深井,
飞向冻结的轮辐,
鸟群似的彩车,
透过自己活动着的
监狱的栅栏,听到
森林和庄稼地的絮语,
和七大洋的咆哮。
没有躯体的灵魂是有罪的,
仿佛一丝不挂的躯体,——
没有意义,没有事业,
没有思想,没有诗行。
一则没有谜底的谜语:
是谁,尽情地跳舞
在无人跳舞的广场上,
然后,再度回到原地?
可是,我梦想着另一颗
灵魂,它穿着另一件衣服:
燃烧着,摆脱羞怯,
奔向希望,
像酒精一般,藉着火焰
在大地上游走,
作为纪念,在桌子上
留下一束丁香花。
孩子,逃走吧,不要
为可怜的欧律狄刻难受,
像一根小棒似地
去追赶自己的铜箍。
哪怕还有四分之一的听力,
大地便在耳畔喧闹,
快乐而干燥,
应和你迈出的每一步。
◎最初的相遇
我们相遇的每一个瞬间,
都是节日,仿佛上帝的显现,
整个世界只有我们俩。你
比小鸟的翅膀更勇敢、更轻盈,
沿着楼梯疾奔而下,令人晕眩,
从玻璃镜子的那一个方向,
穿过潮湿的丁香,进入你的领地。
夜幕降临,我蒙受着天惠,
祭坛的大门敞开,在黑暗中,
赤裸的胴体在闪光,
缓缓地倒下去,
兴奋地说:“我要让你幸福!”
一经说出,我便明白,这祝福
是多么地狂妄:你躺着,
桌子上的丁香花向你绽放,
以宇宙的蓝色轻触你的眼帘,
而你那被蓝色触及的眼帘
是那么安谧,手掌是那么温暖。
河流在水晶球中搏动,
群山如雾,海波粼粼,
而你的双手紧捧水晶球,
依然在宝座上沉睡,
呵——上帝是公正的!——你属于我。
你醒来,并改变了
人类日常的词汇,
话语也充满了铿锵的力量,
“你”这个单词开启了
它的新意,意味着“王”。
一旦坚定而分层的水,
像哨兵一样横亘在我们中间,
世间一切变幻无常,哪怕
最普通的物件——坛坛罐罐。
我们被引领到人所不知的地方。
像海市蜃楼一般,在我们面前
一座座城市神秘地崩塌,
薄荷爬满了我们的脚下,
鸟儿伴随着我们沿途飞翔,
鱼儿不时地冒出水面
天空在我们面前展开……
命运尾随着我们的行踪,
仿佛一个疯子,手中握着一把剃刀。
◎生活,生活
1
我不相信什么预感,也不怕
什么恶兆。我并不躲避诽谤
和毒害。世界上没有死亡。
众生不朽。一切不朽。不需要惧怕
死亡,无论是十七岁,还是
七十岁。存在的唯有现实和光明,
这个世界没有死亡,也没有黑暗。
当不朽像后浪推前浪似地涌来的时候,
我们已经全部来到了海滨,
我便是使劲拽网者中间的一分子。
2
请你们在屋中住下——屋子不会坍塌。
我将呼唤任何一个世纪,
走进去,在其中建造一座屋子。
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的孩子
和你们的妻子坐在同一张桌前,——
曾祖和孙子面对的是同一张桌子:
未来便是在现在中完成,
倘若我轻轻举起手来,
就会给你们留下五束光线。
我用自己的锁骨像支架一般
托起流逝着的每一天。
我用丈量大地的链环测度时间,
并穿越时间,仿佛穿越乌拉尔山脉。
3
我比着身高为自己选择了一个世纪。
我们向南方走去,在草原上扬起尘沙;
野蒿冒着雾气;螽斯在嬉戏,
用长须拨弄着马蹄,像一名僧侣似地
预言,我将遭受灭顶之灾。
我把自己的命运拴紧在马鞍上;
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
我都会挺立在马镫上,仿佛莽撞的男孩。
我已满足于此生的不朽,
我的血液将在无数世纪中流淌。
倘若生命的飞针不是把我
当作引线,带领我在世界上穿行
为了一个温暖和稳定的居所,
我甘愿以一生作为酬报。
◎没有居住者的屋子
没有居住者的屋子入睡,不会做梦。
它的灵魂纯洁而空虚,
用一双紧闭的眼睛望着自己,
但不能认识本真的自己,
当厨房里的土豆从活栓中
发出吧哒的响声,便勇敢地向上一蹦。
自来水管沉默着,电话也
沉默着。
唔,怎么了,安静地睡吧,屋子,
睡吧,容积-孤儿!你的居住者
一定会回来,时间掉落在哪里——
掉落在大水罐里,在蓝水桶里,在糖渍
水果罐里——把窗户
打开,刮起穿堂风。
钟摆停了吗?钟摆在走吗?停了。
这就是我们和屋子。醒来吧,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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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国诗选》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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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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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道,《诗人文摘》主编,终南令社成员。作品见《诗刊》《星星》《中国诗选》等诗歌刊物。作品《行李》展示于中国首列诗歌高铁,《雨》展示于北京地铁四号线,《荷说》获“荷花颂”全国诗歌大赛一等奖。著有诗集《我拣到了铜》《一根漂浮的石柱》等五部,主编《长安大歌》(陕西优秀诗歌作品选)。新作有《中国村子》《北纬0.7度》《咖啡园》《甲由的鸡毛诗》等,部分作品被译为英、法、日、韩、印尼等语。参加第32 届(以色列)、33 届(马来西亚)、36 届(捷克)、39届(印度)世界诗人大会。现居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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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谢尼·塔尔科夫斯基(俄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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