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忘比记忆容易,通常上周发生的事就已经被埋在信息堆里,更别说一位活跃在 20 世纪的西班牙诗人。为什么今天我们还要阅读洛尔迦?译者汪天艾的答案是:“不仅因为他的文字之美构思之巧,也不仅因为他是横跨诗歌、音乐、戏剧、绘画的完全的艺术家,更因为他是将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精神付诸实践的知识分子。”
《提琴与坟墓:洛尔迦诗选》翻译了 70 首洛尔迦的诗及两则剧本片段。在译序中,汪天艾介绍了洛尔迦如一团火焰的作品般的人生,并邀请大家进入他的创作世界。在今天的推文中,你还将欣赏到西班牙歌手西尔维亚·佩雷斯·克鲁兹的表演,她演唱的是洛尔迦的诗 《维也纳小华尔兹》。
“死亡只是衔接了这场漂泊”
撰文:汪天艾
聂鲁达曾说,洛尔迦活着的时候带给过我们独一无二的快乐,他的英年早逝让我们陷入蔓延一整个世纪的哀悼。时至今日,加西亚·洛尔迦是继塞万提斯之后最为世界所熟知的西班牙作家。对许多人而言,洛尔迦的名字就是西班牙诗歌。
他是最西班牙的诗人,他的诗歌是饮尽西班牙的精髓之后在心脏里咬到的温软苦楚。故乡的原野、橄榄树、吉他、民间歌谣和传说故事都能在他的作品中找到血脉的通联,在他因其反法西斯立场在西班牙内战初年被捕遇害八十多年后,西班牙人依旧在小学课本里、在鸡尾酒的名字里、在街头乐手的弹唱里纪念他。国家剧院门前的小广场上伫立着洛尔迦的全身铜像手捧着和平鸽,在他摊开的手心里,一年四季都有过路或慕名的人放上新鲜的花束,今年“新冠肺炎”疫情席卷而来的时候,马德里人更是特地为他的铜像也戴上口罩。
他又是被全世界拥抱的诗人。莱昂纳德·科恩和帕蒂·史密斯都从他的作品中获得过源源不断的灵感;布宜诺斯艾利斯的公交车上,仍有从事行为艺术的演员即兴背诵《血婚》选段;纽约布鲁克林区的楼房墙壁上,仍留有油漆喷绘出的洛尔迦的脸庞;乌拉圭一个小镇的大海边,伫立着世界上第一座献给洛尔迦的纪念碑,揭幕那天,来自拉普拉塔河沿岸各地的人挤着大巴车、搭着敞篷车前来参加,盛如国葬。
费德里科·加西亚·洛尔迦(Federico García Lorca, 1898-1936),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西班牙诗人、“二七年一代”的代表人物。
其最具代表性的谣曲和深歌诗作完美结合了现代诗歌技巧及西班牙民间歌谣传统的语言特色,对世界诗坛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主要作品有诗集《吉卜赛谣曲》《歌集》《诗人在纽约》,戏剧《血的婚礼》等。
在中国,由施蛰存先生在一九五六年整理出版的戴望舒先生三十年代翻译的《洛尔伽诗钞》曾经让一代又一代的中国新诗诗人如痴如醉,并影响过北岛、顾城、芒克的早期创作。西班牙语翻译家赵振江先生的《加西亚·洛尔卡诗选》、陈光孚先生的《洛尔伽诗选》、诗人王家新的《死于黎明》等汉语译本也为中文读者奉献了丰富的语料来滋养和补全每个人心中对洛尔迦的想象。
今天的我们依旧在阅读洛尔迦,不仅因为他的文字之美构思之巧,也不仅因为他是横跨诗歌、音乐、戏剧、绘画的完全的艺术家,更因为他是将社会责任感和人道主义精神付诸实践的知识分子。他的诗歌与人生是对西班牙本可能有的一个更好时代的留念与预想,那是保持谦卑、满怀勇气地用写作反抗不公,是替社会底层没有声音的人奔走发声,是把戏剧艺术带到最偏远的乡村,是站在民族的立场上拥抱世界——毕竟,最后的最后,爱的定义,是一个人拥抱另一个人。
对于如我这般的西班牙语诗歌译者,一生之中能有机会出版一个属于自己的洛尔迦译本是莫大的荣幸。《提琴与坟墓:洛尔迦诗选》从原语翻译了他的七十首诗,并另附两则剧本片段,所选篇目写作年代贯穿他整个创作生涯,几乎都是我十多年来阅读洛尔迦的心头最爱。这些诗音韵悠长,感知细腻,想象绝妙,堪称传统与现代技艺的完美结合,字里行间的情绪涌动孤独又热切,融合了极致的快乐和悲伤,让我在翻译的过程中经受了无尽的挑战也得到了莫大的享受。
在我心里,洛尔迦不仅是天赋异禀的诗人和剧作家,围绕他的生前身后所展开的叙事也使得他成为独特的文化现象与符号,正如他青年时代的同窗、西班牙导演布努埃尔所言,洛尔迦本人就是大师级的作品,他就像一团火焰,很难再找到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了。也正是基于此,在这篇译序中我更多地讲述了他是怎样的人,至于他是怎样的诗人,就留待他的作品本身来回答吧。
(节选自《提琴与坟墓:洛尔迦诗选》译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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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尔维亚·佩雷斯·克鲁兹(Silvia Pérez Cruz,2007 年戈雅奖得主)演唱洛尔迦的《维也纳小华尔兹》,影像资料用于纪录片《一曲献给加西亚·洛尔迦的探戈(Un Tango por García Lorca)》(2019 年曾于“北影节”上映)。
维也纳小华尔兹
在维也纳有十个女孩,
一个肩膀让死亡啜泣
还有一个鸽子标本的森林。
冰霜博物馆里一块
早晨的碎片。
一千面窗户的大厅。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别张嘴,跳上这支华尔兹。
这支华尔兹,华尔兹,华尔兹,
关于它自己,死亡,还有干邑,
在大海里沾湿尾巴。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
凭着扶手椅和死去的书,
穿过忧伤的长廊,
百合的黑暗阁楼上,
我们的月亮床上
海龟梦见的这支舞里。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跳上这支折断腰肢的华尔兹。
在维也纳有四面镜子
你的嘴和回音在里面嬉戏。
有钢琴之死
把男孩全涂成蓝色。
屋顶上有乞丐。
流泪的新鲜花冠。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跳上这支死在我怀里的华尔兹。
因为我在孩童嬉戏的阁楼上爱你,
我爱你,我爱你,我的爱,
在温凉午后的窸窸窣窣里
梦见匈牙利的旧灯光,
在你额上的黑色沉默里
看见绵羊和百合如雪皑皑。
啊咿,啊咿,啊咿,啊咿!
跳上这支《我永远爱你》的华尔兹。
在维也纳我将同你起舞
伪装成
河流之主。
看我这岸边多少茉莉!
我要把嘴留在你腿间,
把灵魂留给照片、晚香玉
还有你徘徊的暗涌,
我的爱,我的爱,我想要留下
提琴与坟墓,华尔兹的绸带。
不眠之城
(布鲁克林桥夜曲)
天空中没有人睡去。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睡去。
月亮上的造物探闻着围着茅屋打圈
活蜥蜴要来啃噬还没睡的人
心碎而逃的人会在街角遇见
不可思议的鳄鱼静止在星辰温软的抗议下。
世界上没有人睡去。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睡去。
最远的墓园里,有个死人
哀诉了三年
因为膝盖上有干枯的风景
今早刚下葬的男孩哭得太凶
非得喊狗群来才让他闭嘴。
人生不如梦。当心!当心!当心!
我们从楼梯上坠落去吃潮湿的泥土
我们在死去大丽花丛的合唱中爬上雪刃。
没有遗忘也没有梦,
只有鲜活的血肉。一个个吻捆紧嘴唇
缠成一团新近的血管
因疼痛而痛的人将永远疼痛
惧怕死亡的人将永远把死亡扛在肩上。
有一天
马群会住进酒馆
而激愤的蚂蚁
会群起攻击躲进母牛眼睛里的层层黄色天空。
另有一天
我们会看见标本蝴蝶复活
还在灰色海绵与沉默船只的风景里前行
我们会看见我们的戒指发亮我们的舌头吐露玫瑰。
当心!当心!当心!
当心那些还保留着大雨和泥点印迹的人!
当心那个因为不会发明大桥而哭泣的少年
当心那个只剩下头和一只鞋的死人,
要把他们带到围墙下,那里有蜥蜴和蛇等着,
有熊的牙齿等着,
有孩子风干的手等着,
还有骆驼皮悚然地打着暴烈的蓝色寒战。
天空中没有人睡去。没有人,没有人。
没有人睡去。
要是有谁闭上了眼,
就抽打他!我的孩子们,抽打他!
让所有的眼睛都睁开
让所有的溃烂都燃烧
世界上没有人睡去。没有人,没有人。
我已经说过了。
没有人睡去。
要是夜里有谁的太阳穴上青苔过盛,
就把活板门全打开去看看月亮下面
伪劣的酒杯、毒药还有剧院的骷髅。
▼提琴与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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