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林先
我在山间建一座房子
我在山间建一座房子。
采集石头、黄土、青草和树枝,
采集羽毛、瀑布、炊烟和竹叶。
父亲,我把房子建在
大地收留你的地方。
虫鸣,鸟鸣,黄叶不惊。
微尘漂浮,落日照耀
破碎的瓷片上古旧的血痕,
是一道孤独的身影。
父亲,我就这样建一座房子,
再用泥土里翻出的骨头挖一口深井,
深井收留落日,万物安宁。
我在井栏边煮酒,灼烧瓦罐的文火,
分明就是
你给我的时光、天给我的明月,
以及我自己的旧梦。
我已经原谅你了
今夜有雨、有风、有叶落,
我只有一笼昏黄灯光。
在窗前,在老去的书虫上面,
在几盆绿色植物的影子之外,
酿出一汪淡淡酒香。
红酥手、漱玉词、秋虫声声慢。
过去只是未来的灰尘,
落满几页脆薄的书签。
我站在镜子面前看背后的黑暗,
看自己渐渐模糊的脸。
水光漫出大地,
水光在黑暗高处升起,
水光在我闭上眼睛的时候升起。
我已经原谅你了:时间。
我听见自己的呼喊
即使我听到一声呼喊,
即使我听到又一声呼喊,
即使我在内心呼喊,
我还是会一如既往无动于衷。
我守着一张桌子、一叠纸,
一扇树影晃动的窗户,
守着被车流冲刷的风、一阵雨,
一段被灰尘包裹的城垣。
我想向它们说话。
我想向它们说话的时候,
大地寂静如昨夜干净的星空。
我听到一声呼喊,
我听到又一声呼喊,
我听见自己的呼喊。
总有一些光亮可以喂养泪水
总有一些光亮可以喂养泪水,
比如风吹过看日出的一缕眼神,
比如雾霾里叶子上抖落一滴露珠,
比如大地涌起稻浪,我捧一坛老酒。
你举起黄铜酒盅和一把镰刀,
总有一些阴暗可以打开沉睡的眼睛。
比如秋分之后草木欣荣,
比如小桥流水星子坠入深井,
比如天空生灵飞升:我泼洒一地明月。
你纵声呼喊旷野寂然无声。
闭上眼睛流泪,睁开眼睛看天,
时间只是我们不得不信的谎言。
如果在一场大梦之中幸存,
光亮与黑暗都只是凋零背影。
我不会与流水争夺停留
一些诗句过目即忘,
就像一些诺言说出口就了无踪迹,
就像早年必须回答的某个问题,
已经被平静的血液忘记。
我不会与流水争夺看不见的停留,
这个季节我像满身伤疤的野兽,
像鳞光干涩的鱼。
我喘息着将一首诗写完一半,
并不知道有时最后一个字,
会耗尽一生心力。
你在高处孤独如天心月圆,
你从未死去或者复生。
我也只是在浓墨般的夜里,
无影无踪大醉一回。
这个早晨人类多么幸运
早晨,我活着,被风和鸟鸣惊醒。
背叛的昨夜已经背叛了,
出卖的昨夜已经出卖了,
死亡的昨夜已经死亡了。
我还活着,长舒一口气,一切再次诞生。
我有阳光、风和鸟鸣,
我煮水煎茶,回味海枯石烂的句子。
我翻一本历史书,翻看一片银杏叶子。
凋零是一种幸运,就像历史缝隙里的灰烬
被我凌乱的阅读惊醒。我轻声读书。
这个早晨人类多么幸运,
不用赞颂背叛、出卖、杀戮和卑污的死亡。
而我煮水煎茶,驯养文字服从内心,
不用高声赞美并不存在的神灵。
光芒
一片嫩叶握紧风的手指。
我在山谷,树前转身。
叶子张开双臂,
腥甜的亮光哗哗哗流淌,
露水在鼻翼间飞翔。
被春风撕碎的梦飘满虚空,
碎片上诞生千万只蝴蝶。
山谷里所有树叶都长出翅膀,
所有生长都是光在飞翔,
颤抖的光揉碎时间新鲜的冰凉。
一条路焊接于另一条路,
这大地的纹身滑过时光暗影,
有时微微颤抖,打开庄重的谎言,
有时安静湿润,铺一道哀伤。
陌生的一切并不亲近善良的臆想,
没有人在路口等待诺言,
等待瞬间与瞬间夹缝里的遗忘。
把无法容纳的虚空还给虚空,
在白天与黑夜之间建一座花园,
让两三只鸟穿过云朵下巨大的光柱,
带着我们的影子飞向最初的地方,
并且,在到达的瞬间遗忘。
无边的光芒端坐在无边云朵上,
我在遥远的山谷沉默,如旧年落叶。
一片不会让春风带走的落叶形销骨立,
每一条叶脉都有一道光的方向。
花园
花园里,弯曲的骨头涂抹深重的影子,
他们一言不发。土地松动,悄无声息。
旱烟味道如一只孤单的蚂蚁,
在骨头的影子里消失。
细碎的小白花晃动一万只水晶头颅,
露水掀起浅浅波浪。
一万只水晶船漂浮在虚空,
你睁开眼睛就收下光芒。
这是一朵花透明而盛大的航行,
浅笑正好,随我一一靠岸。
虞美人随意散落色彩的岛屿,
金粉、灿红:火、喜悦和生长漫无边际。
在清晨潮湿的大地上,
虞美人是一个隐喻:
色彩和光芒织就山谷厚厚的房顶,
所有痴心和贪心在花瓣里沉睡,
沉睡,等待欲念再次盛开。
鲁冰花举起深蓝的手指,
在动荡的光芒里画椭圆的太阳。
太阳边缘的风被摩托车轰鸣带走了。
少年佩戴太阳的光圈飞奔,
再也不会回到原地。他更不会听见,
光圈串起的风铃敲打金属的声音。
蜀葵和芙蓉张开宽阔的翅膀,
一朵早开的花让花瓣层层退后,
退到阴影里,像一张羞涩的面具。
纤弱的花朵对强大的绿吐露人间芬芳,
花蕊里的光芒喷薄而出,
投射在未来无边的花海。
花园里,抽旱烟的人挥动锄头,
光线在他们脸上叮当作响。
他们弯曲的骨头满怀希望,
一次次挖掘,
泥土的黑暗,美好的细节。
老去
在深绿的树丛中间居住着亡灵,
坟茔隐藏在死去的草和
正在生长的草之间,
隐藏在光线之下浅浅的黑暗里。
塑料花纸折射出沙沙响的风和光芒,
它们悄悄说话。
灰色台阶铺在红色泥土上,
大地古老的肉体发出新鲜气息。
月季没有开花,尖刺像无法回避的现实,
枝丫交错,安静就成为一种疼。
落叶翻身,带着灵魂的影子,
一片片落叶随意翻身,
被灵魂带走或者带走灵魂。
我折一段汁液丰盈的树枝随手摇晃,
轻声说走吧走吧。
油菜荚将稚嫩的银灰收集在一起,
蓄积炸开身体献出内核的力量。
一株残留的金黄还在慢悠悠开,
在这些对未来一无所求的笑容面前,
命运是个得了健忘症的疯子。
去年成熟的苦楝果停在草地上,
半边接近光亮和干枯,
半边坠入潮湿和黑暗。
白发村妇走入花园深处,
走向光线之外某个神秘的地方。
我把半片饼干留给蚂蚁,
轻声说走吧走吧。
旧居
土墙坍塌在寂静的阴影里,
残存的石头门框像一段现实的预言。
石头旁边两所旧居像两枚腐朽的果壳,
装满黑暗和霉菌潮湿的孢子。
我常常做关于旧居的旧梦:
黑衣人端坐在果壳中心,
一言不发或者翕动暗红的嘴唇祈祷,
很久很久,直到被时间遗忘,
他突然睁开眼睛,
一道幽蓝的光芒穿透梦境,
冰冷、坚硬,带着疼痛进入我眉心。
电闪雷鸣,冰雹倾泻。
风裹住过去和未来,大火通宵不灭。
太阳和月亮没有落脚之地。
莫名的喜悦或者悲伤慢慢升起,
在接近太阳和月亮之时,
恐惧的外壳碎裂,
落一地安静和亮光。
我不会做关于神灵的梦。
神灵住在花园边小小的宫殿里,
住在八个亭子之间的小路旁,
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甚至看不清他们的脸色。
来自愿望深处的事物层层堆积
堆积成神像背后神秘的阴影,
时刻被他们的表情掩埋。
隐居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
我说,我爱,就躲进
一片荒凉的山谷,
躲进命运粗糙的子宫,
大千世界无可挽回,我爱,
就躲进现实与虚幻交织的核心。
没有人为虚构的真实活着,
风的影子就是灵魂的影子。
一朵花的灵魂是风的影子,
一万朵花的灵魂是
神祗血脉贲张的影子。
我说,我爱,就躲进一片花的海洋,
让灵魂开成你盈手可赠的虚幻。
没有人为生长或者死亡活着,
窄窄的山谷赐予自由的力量,
一朵花的自由是生长和死亡,
一万朵花的自由是
不灭的“生长和死亡”。
我说,我爱,就留下生死之间的距离,
或者是自由与逃亡的距离。
当你穿越姹紫嫣红的荒凉,
当内心充盈柔软的悲伤,
你就接近生命静默的本质,
一座山谷或者花园辽阔的本质。
我说,我爱,你就老了,
带着露水的翅膀,老成一片星光。
【作者简介】
王林先,四川通江人,现居成都。有文艺作品数百件发表,部分作品被多家报刊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出版有《世界可以这样美好》等诗歌、散文集10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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