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的花朵更应该是梦幻花朵而非现实的花朵。它们各自有其奇异的特性。
——索莱尔斯
法国当代著名作家索莱尔斯
毋庸置疑,繁花自古有之,但是有关它们的科学阐释和它们的名字、它们的图案,在十八世纪之时出现在了羊皮纸和丝织品上,其阐释的精确和描绘的细腻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斯彭多克在巴黎植物园曾招收弟子,其中包括著名的皮埃尔-约瑟夫·勒杜特。这些人不仅见证了自然之花的开放,也见证了花之表现方式的多样化。 他们见证了花朵的绽放以及使花延续的功绩。
大革命期间和恐怖时期,他们一直默默无私地进行着天才般的工作。如今他们的工作对我们来说已经成为了一种综合了美与活力、新鲜与多样性的符号。这便是花的语言。由此产生了 这部即兴作品。它涵括了诗歌、文学、绘画(甚至包括玄学与神学),其中花的语言从象征维度、爱情维度和色情维度体现出来。
《情色之花》作者追随着自己的幻想与瞬时的灵感,重访了但丁、龙萨、卢梭、波德莱尔、兰波、马拉美、普鲁斯特、蓬热和热奈。当然,还有马奈(以及其他)。百合代表什么?玫瑰呢?郁金香呢?丁香呢?含羞草呢?石竹呢?或者,更东方的花卉,莲花呢?什么样的悲剧,什么样的秘密,什么样的香气?阴暗之中流淌着什么样的血液?“玫瑰不问为什么,”西里西亚的安杰勒斯如是说。此后我们生活在“为什么”的独裁之下,“为什么”每天在进行着广泛的破坏。 但是在善与恶之外,在流言、遗忘、疯狂与灰烬之外,繁花依然坚守。这是一簇花束,采撷百花:花朵即是词语,词语即是花朵。
——段慧敏《玫瑰不问为什么》(《情色之花》代译序)
1871年,时年17岁的天才少年兰波,此时他已经写出其杰作《奥菲利亚》:“你在长夜的星光下/来找寻你采撷的花朵。”
奥菲利亚
[法] 兰波
王以培 译
1
黑暗沉寂的波浪上安睡着群星,
洁白的奥菲利亚像一朵盛大的百合随风舞动;
枕着长长的纱巾,缓缓的漂着…………
远处的森林里传来猎人的号声。
千年就这样过去,自从忧伤的奥菲利亚,
这白色幽灵在黑色的长河上漂移;
千年就这样过去,自从她温柔而疯狂地
在夜晚的微风中低吟着那支古老的谣曲。
微风吻着她的前胸,绽开花朵,
她那长长的纱巾被河水浸透,
柳枝颤抖着在她的肩头哭泣,
芦苇在她多梦的额上轻轻弯曲。
折损的睡莲在四周叹息,
熟睡的桤木见,她偶尔惊醒。
一只鸟巢窸窣颤栗,
金色星辰坠落神秘的歌声。
2
噢,苍白的奥菲利亚,美丽如雪!
是的,孩子,你已葬身于汹涌的河流!
——因为那从挪威高山上吹来的风,
曾向你倾诉过苦涩的自由;
因为那阵微风吹乱了你的长发,
给你精神的幻梦带来奇异的声音;
在树木的呻吟和夜的叹息中,
你的心听见了自然的歌吟。
因为那疯狂的大海发出嘶哑的喘息,
撕裂了你那过于柔弱的孩童之心;
因为四月的一天清晨,一位英俊苍白的骑士,
一个可怜的疯子,默坐在你的膝下!
苍天!爱情!自由!这是怎样的幻梦啊, 可怜的痴心人!
你融于他,就像雪融于火:
你伟大的幻梦窒息了你的言语,
——而可怕的无限又使你的蓝眼睛惊慌失措!
3
——诗人说,你在长夜的星光下
来找寻你采撷的花朵,
说他曾在水上看见,枕着长长纱巾的
洁白的奥菲利亚随风飘动,像一朵盛大的百合。
兰波与其同性恋人诗人魏尔伦,在经历因爱生恨的手枪事件后,随着魏尔伦入狱,这段传奇恋情终结,随之终结的还有兰波的诗歌幻想,这时的兰波,时年不过19岁。
兰波
[法] 索莱尔斯
段慧敏 译
1872年6月,波德莱尔 (“一位真正的上帝” )去世后五年,兰波在布鲁塞尔:
“鸡冠花的花坛,一直到
丘比特宜人的宫殿……”
更晚些,“ 太阳底下的玫瑰与松树,以及藤木,此时有着它们封闭的游戏 ……”
波德莱尔所预知和梦想到的另一个世界此时突然出现在了这里,顷刻之间,强有力地、震颤性地、确定无疑而又谜一般地出现在了这里。
人们种植一种苋属植物,并称之为“狐尾”,它是一种装饰性的植物,红色的花集结在一起形成长串,高度可达一米。如树木中的圭亚那红木,是一种红葡萄酒样的红色。
荒木经惟花系列摄影作品
“我知道是你在这些地方
几乎把整个撒哈拉 混入了你的蓝色”
在花的视角中,就像是在无垠沙漠中的一座官殿里,丘比特(更确切地说是宙斯 )又重新回到了我们中间。红蓝相间的奥林匹斯山:整座城市灯火通明。
兰波与花,那是一段传奇的故事。它始于一场荒唐可笑的“战争”的宣战——1871年8月15日他写给戴奥德尔·德·邦维尔(Theodore de Banille )的信中:《以花朵的名义对诗人说的话》。这封信署名是阿尔希德·巴瓦 (Alcide Bava ),一个十七岁的小男孩儿。对于巴纳斯派来说,这无异于一颗子弹。这首诗,更确切地说这首“反诗”,1925年才被人们发现。我们注意到了日期:恰好在巴黎公社流血周之后,并且是一个8月15日(圣母升天节)。去见鬼吧,1830年浪漫主义的鲜花伎俩;去见鬼吧,行吟诗人和吟游诗人们;去见鬼吧,巴纳斯派和象征主义;去见鬼吧,整体的没落。您还想要鲜花吗?但是,“百合!百合!我们看不见百合了!”此外还有“艺术不再……在那里了!”
“哦,白色的猎人 没有长简袜的奔跑
穿越恐慌的牧场
难道你不可以 难道你不应该
了解一下植物学?”
荒木经惟作品
艰苦的考验:
“总之,一朵花,迷迭香
或是百合。生或死。它是否堪比
海鸟的粪便?
它是否堪比蜡烛的清泪一滴?”
兰波看见的:从今开始是“地狱一季”,铁路、电报、不可抵抗、不可逆转的科技发展:
“商人!侨民!通灵人!
你的头出现,粉色或白色的头,
就像是钠的射线,
就像是流溢的橡胶!
你黑色的诗歌——骗子!
白色、绿色、折光的红色,
愿怪异的花草和电子的蝴蝶逃走!”
2013至2015的濑户内三年展,荒木列车运行在高松市和观音寺之间,车上装饰有荒木经惟以情色之花为对象的作品
很显然,这个年轻人在文学界将会遇到到麻烦。当下的诗人们说谎,他们已经不再是名副其实,必须杜撰另外的花草,或是与花草相关的“另一种安排”。即便是透过电话、报纸、电脑、广播、电视,我在这里依然可以马上看到十多只白色的蝴蝶在玫瑰海洋的深处采蜜。
兰波:另外的一种肉体经历,我们在《奢靡)(Stupra)里也能体会到这种经历:“如紫石竹一样阴暗而有褶皱”( 《肛门的十四行诗》),“对于她们来说这只是在条纹里/充满了魅力 长而厚实的缎面上的花开”(这段内容就像是对库尔贝[Courbet]画作《世界的起源》的描述)。
克洛岱尔,惊恐万般地在兰波身上看到了“一个野性状态的谜”。确实,我们在这里很难想象“谜”(mystique)是如何与“仆人”(domestique)合韵。但是问题不在这里,也不在于“巴黎公社式”的再次占有或布勒东的失望。在地狱一季之中和其后,兰波已经获得了一种颠覆性的认知: 自然即是自然,这一点《灵光集》,尤其是其中关于花的部分已经很清楚地表现了出来。自然会自我展现也同时喜欢隐藏:植物和动物相互应答。
我们现在是“洪荒之后”(“正是这个时代已经消失!”)。而突然之间:“哦,隐匿的红宝石,和相互凝视的花朵。”
不远处的重复:“哦,被挖掘出的宝石,和绽开的花朵!”
鲜花和宝石布满了但丁的《天堂》。 但是在洪荒之后再一次地绽放,同时也是一种遮掩。宝石被挖掘出来和隐匿,花朵绽放和相互 凝视 。兰波的地点和箴言在《运动》(Mouvement)中被如是总结:“血、鲜花、火、宝石。”一朵玫瑰在凝视您,一颗红宝石隐匿,您血中的火懂得这一切:“在紫色的、萌生的乔木林中,油加律(Eucharis)*告诉我,春天已经来临。”
* 也译作“亚马逊百合”,原产于中美洲和南美洲。——飞地编注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兰波的花朵更应该是梦幻花朵而非现实的花朵。它们各自有其奇异的特性。在森林的边缘,它们“叮当作响,色彩鲜亮,散发光芒”。她们“低吟浅唱”,而“在山坡上,鲜花的丰收犹如我们的枪声呼啸”。在洪荒之后,在使花朵再展青春容颜的风雨之后,这些花儿落力使人听见它们的声音,它们如是说:“第一个举动是,在溢满新鲜而苍白的光彩的小路上,一朵花儿告诉了我它的名字。”哪一朵?无论如何,不是我们所知的名字,或者即便我们知道这花的名字,那应该是“植物学”这个名字。 它的名字就是一切。这朵花的名字叫做“名字”。
花朵中有生命 栖息 ,就像在童年梦回的风景中:
“是她,玫瑰丛中死去的女孩。”
“那里的小哥哥(他在印度!),在落日前,在石竹盛开的草地上。”
“我们将逝去的老人们径直埋葬在有花墙的壁垒中。”
花朵们出来,宝石沉没,死者在那里,在这两者之间。但是花朵(又一次,如在但丁的作品中)同样也是繁星:
“我把钟楼与钟楼之间牵上绳子;我在窗子与窗子之间装饰花环;我在星星与星星之间系上金链,而后,我跳舞。”
荒木经惟作品
更好的:
“橙色嘴唇的姑娘,双腿交叉,在草地上涌现的洪水中;彩虹、鲜花和海穿越了裸露,为它涂上阴影,为它披上衣衫。”
越来越好:
“徘徊在临海露台上的夫人们;弱小而庞大,绝妙的,黑色的,在灰绿色的泡沫里;在树丛中,在解冻的小花园里,肥沃的土地上有宝石闪耀。”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洪水也有其优点:它同时是一场 解冻 )。
兰波所重拾的、重新创造的永恒是个由意义、季节,元素和统治相互渗透的天堂。最令人惊讶的是,他是在这个天堂生活的过程中记录了这一切,因此 没有任何人能够证明理解他的天堂。“潘的优雅的儿子”是雌雄同体的,“他的前额带着小花的花冠”,他并未引起人们的注意。这对皇家夫妇在“棕榈花园的一角前行”、吸引了无数的好奇心。“被套好的、挂满彩旗鲜花的二十多辆车,仿佛是旧时豪华的四轮马车”,它们从我们面前经过,我们却看不见它们。
兰波的无尽财富,就是问题的全部:
“壁毯,半高全宽,繁密的花边,祖母绿的颜色,夜晚的斑鸠飞到上面。”
或者:
“繁星、天空及其余的一切如花的温柔,从斜坡对面倾泻下来,如一只篮子,在我们面前,篮子里形成了芬芳的蓝色深渊。”
(两次“面前”,从夜转变成蓝色的深渊,从“如花的”——触觉,转变成“芬芳的”——味觉)。
既然这里我们什么都没有放弃,那么为什么不说“那些因狂花和纵酒狂欢而著名的沙丘”,“那些奇异的公园里的斜坡,使日本树的树梢倾斜”,“那些花朵和冰冻河流的裂缝”,“那些我们或许会称为‘心灵与姐妹’的残酷之花”,甚至还有“极地之花”,它们在人们说它们并不存在的时间里存在着。
荒木经惟摄影作品
季节顺次更迭,这种景象在世界各地上演, 兰波是全球化世界的第一位钟表商,这个原因使他(正如他所理解的那样)变成了现代时期末期的绝对陌生人。那么,保持安静。那是尼采所宣告的“正午”,“影子最短的时刻”,《地狱一季》的结尾处,那是一个崭新时刻,光辉灿烂,但是“太过庄严”。实际上那也是天才的一个崭新时刻,我们应该追随天才的视角,追随他的呼吸、他的身体和他的时日。
“愿今夏繁花满地! ”
而后,更为明确的句子,好像刚才的话还不足够:
长长的丝带,灰莹莹的纱罗,绿色天鹅绒,水晶圆盘有阳光下青铜暗淡色泽,在这缤纷交错之间,我从金阶梯向下方看去,看见那株迪吉尔在银线、眼睛和长发结成的地毯上盛开。
玛瑙镶金的构件,桃花心木列柱,支撑着绿玉圆屋顶,还有一簇簇雪白的缎子,一支支红宝石镶成的细杆,围在玫瑰花形泉水四周。
就像神明蓝色大眼睛和以雪为形一样,海与天在云石平台上引来铺陈无数刚健初放的玫瑰。*
* 本段译文据王道乾译《彩画集》,上海文化出版社,2000年。
您可以清楚地看到,在杂染着阳光的海面上,有一位百花之神。
《心之全蚀》剧照,迪卡普里奥饰演的天才少年兰波
选自菲利普·索莱尔斯《情色之花》,段慧敏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诗歌为编者所加。
| 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法国当代著名小说家、评论家、思想家。与罗兰·巴特、克里斯特娃等同为法国结构主义流派的代表人物。并成为结构主义思潮的思想先锋之一。其主要作品:《天堂》 《女人们》《游戏者的小巷》 《秘密》 《卢浮宫的骑士》 《固定的激情》 《无限的颂歌》等。
策划 | 编辑(前):南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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