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雅小学堂·节气家书
文 | 沈家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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桐桐:
见字如面!
我在大理的苍山上给你写信,山上处处是冷杉,和高山杜鹃长在一起,混成极简单却也极茂盛的森林;山下是澄净的洱海,崇圣三塔,还有古老的大理城。阳光掠过山巅,洒在城市与水面上,那是温暖的颜色,是与山顶不一样的世界。
我穿着羽绒服,看着山下的暖,也想着你。我来过这,也会带你来,天高云阔,听风与水的声音,也听喇嘛庙的梵唱,天地行吟,无所不美。
而美中总有艰辛,苦中作乐,也是我希望你应该拥有的品质。
这次爬苍山,对我是一种考验。我长了三十岁,所有的外出都是慢慢行走——慢慢的看草木生长,慢慢的听屋檐下铜铃作响,光阴慢,人也慢,仿佛这样才可以与古人对话,与天地神游。陪朋友出去,也总是一路上不紧不慢的瞎扯,一草一木,皆可往古来今。
昨天一上山,我就知道慢不下来了。十点左右坐索道上山,约十点半登顶,海豚老师的朋友在山顶候着,见面没有叙话,就一路上拍着植物进山。因为是保护区,游客是不能进山的,我们走进了一片人迹绝至的森林。我长期生活在江南,看惯了江南的草木,一到这里,处处是新鲜,总觉得每一种都是这世间最难得的精灵,只有高原的雪水方配滋灌它。
山路很窄,宽只容一人,脚下皆石砾;偶有涧水漫过,淙淙有声。间有泥土路,杜鹃花和苍山冷杉的叶子覆了厚厚的一层,众人行过,嚓嚓作响。除此两种声音,林中总是寂静的,看见一群血雉在岩石堆上跳跃,却一声也没有发出,只是警觉的钻进岩石缝里。据说那一堆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岩石是冰川遗迹,一万年太久?好像也不太久,山河仍在。
上午十点半从洗马潭出发,在等高线上曲曲折折的上下翻越,林子越来越深,遮住了阳光,也隔绝了人世。到了傍晚六点,体力已经耗费得差不多了,背上的包裹越来越沉重。过了烟雨亭,等到达小岑峰的电视台,已经是夜里九点钟,此处海拔4092米。深夜走这么长的山路,于我是第一次,一侧是草木山石,一侧是悬崖万丈,夜行客在苍茫的云雾间挪动着脚步,艰辛、疲惫,但总有东西在支撑着我前行。
桐桐, 我很看重精神的力量,是因为在面对生活的难处时,那些美好的人与事总在身体里支撑着我,伴我走过难关。希望你也是。
花了那么多时间,看了那么多花草,也走了四座山峰,观音峰,中和峰,龙泉峰,小岑峰。下次也许会走其他的,这些经历,我说给你听;以后你经历人事,也和我讲。
桐桐,这个季节来苍山顶上,大家都要穿羽绒服的,而山下,却秋光始现。这是不同海拔所呈现的不同风景。在你的城市,白天虽然还热,但早晚应该也凉下来了,夜晚出门,露水重了,总是要加件衣服才好。
如果去到山里,温度会更低一些,早晨的草地如雨后一般水湿沉沉,是白露的节令到了。
白露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十五个,也是秋天的第三个节气,标志着孟秋的结束和仲秋的开始。当此时节,夜色转凉,水汽在草木上凝结成晶莹的露珠,秋色主白,故名白露。
古人写三秋景色,最凄美的当是秦风里的《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这首诗里虽有白露,写的却该是霜降以后的景色。花白如雪,求之不得,冷却是冷到了骨子里。
桐桐,白露而后,水瘦山寒,大地渐渐也干净了起来。江南多水,此时草木萧瑟,背景就空了,一眼望过去,渺渺茫茫,最能赏的,就是芦雪和蓼花了。
芦花
西溪湿地看芦雪最好的地方是秋雪庵。秋雪庵最早叫大圣庵,始建于宋孝宗淳熙初年,后改名为资寿院,明代陈继儒取唐人诗句“秋雪濛钓船”的意境,题名“秋雪庵”。现在所见,是现代重建的。其地处孤岛,需乘舟前往,为西溪第一景。
现在芦苇正抽穗,看芦雪漫天的场景还太早,得到深秋才行。大约立冬左右,由此处向东南而望,无际的芦苇滩连绵摇曳,月光与芦花皆白,是清冷而干净的琉璃世界。
西溪湿地还有一景,就是高庄,是清代高士奇的别业。此地也可看芦雪,但景致就差了许多。里面有一个展厅,是红学展,主要陈列土默热红学。
在土默热的著作里,《红楼梦》的作者不再是曹雪芹,变成了钱塘人士洪昇,就是写《长生殿》那位;大观园也变成了西溪湿地。第四十九回,史湘云吃鹿肉的地方叫芦雪庵,据土默热考据,就是以秋雪庵为原型的。
我素来对这种考据探轶无感,整个展览看了不到十分钟就撤了,但红楼原文里描述的芦雪庵真美,照抄如下:
原来这芦雪庵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
简单几句,便是神仙居所,这是曹公的厉害之处。
芦花尚早,看蓼花却正是时候。《红楼梦》里也有看蓼花的地方,元妃省亲一回,行至石港处,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名字极艳,花团锦簇的,是宝二爷的风格,完全没有秋的寂寥。
蓼花
唐代有个诗人,叫罗邺,余杭人,他写过两句诗:
暮天新雁起汀洲,
红蓼花开水国愁。
这样的句子,方才配得上清秋寒水。至于放翁的那句“老作渔翁有喜事。一枝红蓼醉清秋”,则是另一番自在滋味了。
今年挨着白露的,还有一个节,就是中元节,佛教里称为盂兰盆会。在我小时候,这个节和清明一样隆重,但又不同。清明是对祖先的祭祀与追思,是慎终追远的意思;而中元节是在秋熟时节,祀祖师要用新收的粮食的,既要供奉行礼如仪,又是向祖先佑护收成的致谢,所谓“敬致尚飨”,就是这个意思。
除此之外,中元节还有一个特殊的意义,就是施孤。除了祭祀自家的祖先,还要祭祀孤苦无依的亡灵。
在浙江丽水,很多山村都设有义祭坛,如此正式而隆重的祭祀孤灵,我在其它地方没有见到。
在我老家江西彭泽,这一天的祭祀是不用上祖坟的,晚饭之前,在中堂摆饭食三碗祭祀先祖。夜色黑透了,便要在十字路口设祭,仪式极其简单,在地上画三个圆圈,焚烧三堆纸钱,一堆是给列祖列宗的,一堆是给家里最新故去的长者的,还有一堆便是祭祀孤灵。祭祀完了,便家家掩户,这一夜是不能再出门的。
我每于这一日,总会思念我的祖父。我思念他对我的好,也思念他生活的样子。
我总记得,祖父走了几十里山路回家,在门口种下了两棵悬铃木和一大丛木芙蓉。
奶奶在树边种了倭瓜和冬瓜。
此后四五年,悬铃木渐渐长高,落在地上的影子也越来越大;每逢秋凉,树叶黄落,木芙蓉灿若烟霞,而葫芦科植物坚韧的老藤牵牵蔓蔓,爬到树上,缠着花枝。钻进草丛里,就能找到黄的倭瓜和青皮白粉的冬瓜。
悬铃木
日暮的时候,太阳还斜斜的照在晒场上,铺满晒场的豆禾干枯而厚实,山村里天高云阔,晒场上能听见豆粒出荚的噼啪声。家里的猫很老了,也懒了,偶尔追逐一下滚动的豆粒,大多时间都昏睡在竹篾的垫子上。
祖父总是在此时收工回家,一把靠背椅,一把方凳,白瓷的茶杯放在方凳上,亲手种的木芙蓉正在冲他笑。现在我才知道,那是神仙过的日子。
后来他的腿坏了,再也走不了路,坐在晒场的时间就更长了,不仅秋天,春天也坐在那,冬天也坐在那,拐杖总在地上写画着,笑容却很少。其他的时间就躲在家里抄书,都是他读过的古书,一摞摞宣纸裁成条幅,再装订成册,黑墨抄写,朱砂断句,积累了一大箱。偶尔也给庙里抄写经文和卦签,都是乡土先生干的事。
木芙蓉又开了两个秋天,依然在对着他笑,只是花越来越少了,没人照料。最后,他终究没熬过去,回到了祖茔。
一晃二十年过去,家门口的木芙蓉早已不再,而我,却在杭州的水边常与它相遇。我因为我的祖父,便格外的爱它。
写到这,似乎有些伤感了。但是,桐桐,我们总有高兴的时候,也有伤感的时候,好与不好,我都说给你听。
便说到这吧,愿你都好!
家智
丁酉白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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