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常见书,乘公交车,吃家常饭
“师者”莫砺锋:从诗词中汲取精神独立的力量
莫砺锋在南京大学的“最后一课”。
图片均为受访者供图
莫砺锋(右)与学生在校园中。
莫砺锋(右)在程千帆先生指导下读书。
1984年10月22日,南京大学图书馆报告厅高朋满座、俊彦云集,钱仲联、程千帆、唐圭璋等古代文学大师级学者和300多位南大师生共同见证了莫砺锋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第二天,我国首位文学博士诞生的消息上了《新闻联播》。那一年,莫砺锋35岁。
时光流转,2023年6月2日,已经74岁、刚刚正式告别三尺讲台的莫砺锋又出现在《新闻联播》里。作为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他以《普及古典名著弘扬传统文化》为题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发言。
从首位文学博士,到唐宋文学的普及者,莫砺锋拥有过很多身份,其中不乏世人羡慕的头衔,但几十年来,他一直是那个“读常见书,乘公交车,吃家常饭”的莫砺锋。他是象牙塔里的一流学者,更是走向大众的“师者”。
2002年,莫砺锋的讲座《杜甫的文化意义》走进了百家讲坛。后来他又应邀录制了多期节目,还出版了多本古典文学普及作品,其中包括印册高达10万的畅销书。
他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公众视野中,一本本普及读物占据了他更多的写作时间。那些曾陪伴、抚慰、激励他的唐诗宋词,赋予了他抗拒随波逐流、保持精神独立的力量,如今他希望能给予更多人。
宁钝斋中一老翁
初次看到莫砺锋的名字,绝大多数人会立刻想到“宝剑锋从磨砺出”,但事实恰恰相反。莫砺锋每次谈及这个话题都会笑起来:“别忘了我姓莫,当年父亲起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不露锋芒。他还给我女儿留了一个名字,叫莫杞,杞人忧天的杞。”
理解了名字的本意,就会恍然大悟莫砺锋的书斋为何叫“宁钝斋”。这里还有双关之意,“一是宁愿的意思,我宁可钝一点,不要锋芒毕露。另外,宁也指南京,我是住在南京城里的一个比较愚钝的老翁。”
时至今日,他仍然会搭乘地铁去学校。2018年,因为总打不到车,莫砺锋买了手机,他戏言这是“生计所迫”。在那之前,他是没有手机的,理由也很简单:他通常不是在图书馆或教室里,就是在家里。这个习惯即使是在2004年当中文系系主任期间都没有变过。
系主任当了一年多,莫砺锋迅速辞了职。说起那段往事,莫砺锋笑言其实也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那1年零4个月中间,我一篇论文也没写成,心里面很乱,就开始写随笔。”这些随笔后来结集成书,就是大受读者欢迎的《莫砺锋诗话》。算起来,这也是莫砺锋走向普及之路的一次“偶然”。
如果从1978年成为南京大学程千帆先生“唐宋诗歌”专业硕士研究生算起,45年学术生涯中,莫砺锋从未踏出“唐宋文学”这个领域。“我的才能和悟性有限,范围太大了也做不好,而且唐宋600多年的文学非常丰富,我一辈子都研究不透。”
这份“愚”,还体现在虚怀若谷的谦虚上。莫砺锋的学生、目前已在南京大学任教的杨曦至今还保留着2018年莫砺锋发给他的邮件:“请问同学中有谁玩华为手机比较熟练,请他到我家来面授一课,主要想学会用手机打车及扫二(维)码付费。”
关于手机的轶事还有不少。有次给古代文学专业的博士生上选修课,莫砺锋严肃批评了两位坐在前排、一直低头摆弄手机的同学。课间他了解到,两人其实是在用手机看课件。第二节课一开始,他就当众承认自己错怪了两位同学,并诚挚地向他们道歉。
如今,手机也已成为莫砺锋的生活“必需品”,但他还是会叮嘱记者:“要是发微信说一声,我不常看。”
读书是一生大用
初次到莫砺锋家拜访,门一打开,扑面而来的是一客厅的书柜。记者一排排看过去,意图把握一些大师的读书密码。颇有些意外的是,书柜中不仅有各类学术专著和古籍,也有不少散文、小说等通俗读物。金庸在《笑傲江湖》中有一段饮不同酒需用不同酒具的精彩描写,在莫砺锋这里,读书亦然——
学术类书籍需在书房正襟危坐地读;若是躺在客厅沙发上,多半是读闲书;在餐室里独酌时,则常左手持一册诗词选本,右手轮流拿筷子与酒杯,读到好句子时,抿一口酒也别有滋味;枕边书通常只有一本,经常会换;还有“登厕之书”:短篇小说、散文集、科普读物等都很合适,报纸杂志也可充数,纵不能如欧阳修在厕上构思文章,手捧一本有趣的书如厕也是不亦快哉。
于莫砺锋,阅读已是刻入基因的习惯,也是把一切“偶然”化为“必然”的点金石。他说:“是文学阅读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
少年时期,莫砺锋是家乡远近出名的高材生。1962年上初二时,他代表学校参加江苏太仓县中学生作文竞赛和数学竞赛,作文名落孙山,数学却是满分第一名。中考前夕,琼溪镇中学的教导主任动员他报考江苏省苏州高级中学,他一考即中,成为全镇人的骄傲。高考填报志愿,前三个志愿依次是清华大学电机工程、数学力学和自动化控制,他的目光里满满都是理科,梦想里只有科学家和工程师。
高考取消让莫砺锋的理工梦戛然而止,1968年秋,闲了两年的莫砺锋到江苏省太仓县璜泾公社插队落户,开始了长达10年的知青生涯。
时代大潮关上了一扇门,莫砺锋用十年苦读打开了一扇窗。马列著作、中外小说、古籍史料、诗词古文……一本《新名词辞典》也津津有味读了好久,连《气象学教程》都囫囵吞枣地读完了,甚至开始自学英语。
相交多年的王一涓曾以《一蓑烟雨任平生》为题,记述她眼中的莫砺锋:“在学习没有任何动力、任何功利的10年中,铁杵磨成针的精神成就了莫老师。”
身处困苦之中,青年莫砺锋更能真正体味到那些诗句的力量。1973年秋天,他住了5年的房子屋顶被狂风刮破,“那天夜里,我缩在被窝里看着破屋顶外满天星斗,寒气逼人,四周漆黑一片,正在心里难受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温和、苍老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那一刻,莫砺锋第一次对杜甫这首名篇中的力量感同身受,一切也似乎变得没有那么难受。“暂将好诗消永夜”,苏轼的这句诗或许正是那无数个夜晚莫砺锋的心情写照。
斗转星移,重视读书、推崇知识的社会风气早已重新成为主流,那么又该如何读书?
莫砺锋用自己博士第一年作比。虽然是唐宋文学方向,但程千帆先生开出的必读书目却是《论语》《孟子》《老子》《庄子》《左传》《诗经》《楚辞》《史记》《文心雕龙》《昭明文选》,没有一本是唐朝以后的,这些都是“古代文学的基本功”。
莫砺锋还提到大卫·丹比,“在功成名就之后回想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课程,发现对他人生最有用的一门课是讲西方文化经典的,于是他回去重读了这个课程,写了一本《伟大的书》,就是介绍这些西方典籍。它们和我们的古代典籍一样,看似没有任何实际用处,但就像庄子说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
诗歌尤是如此。
“在当代社会里,诗歌其实是精神上的清凉剂。”几十年过去了,莫砺锋给诗词的定义依然是精神家园,可以给身处钢铁丛林的当代人以精神的桃花源。
做人是第一要务
“感谢南大的同学至今没有把我轰下讲坛,使我完整地走完了教学生涯。”5月23日,莫砺锋在南京大学上了“最后一课”,正式宣布告别讲台。在最后一课后,莫砺锋说,“作为老师,我觉得自己一直还是兢兢业业的。”
《论语》里写:“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蒲柏林说,跟老师读了6年书,感觉这三句话简直就是他的写照。蒲柏林还记得刚入师门时的惴惴不安,提问时都紧张得牙齿打架,怕问题太幼稚被批评或忽视,“老师会说问题没有好坏,无论是成熟的还是浅近的问题,他都会认真作答,有时甚至还把我们逻辑层次不清晰的问题掰开揉碎讲一遍。”今年毕业的蒲柏林也将走上讲台,在他心中,莫砺锋就是他为师的榜样。
师道确实是可以传承的——每当提到老师程千帆先生,莫砺锋总是津津乐道。
当年,正是了解到程先生也是“弃理从文”,莫砺锋才暗暗下决心全身心投入古代文学研究。读博的两年多是莫砺锋至今仍深切怀念的时光,程先生带他有点像“手艺人带徒弟”,还邀请周勋初、郭维森、吴新雷三位先生为助手,四人一起对他“施加友善的压力”。虽然“被压得九死一生”,但莫砺锋总算成为一名合格的文学博士。
博士生周斌用“德不孤”来形容追随莫砺锋学习的感觉,“很多道理是可以体悟的,但如果你能看到身边的人就是这么做的,那么自己的信念就会格外坚定,老师给我的就是这种信念。”
莫砺锋的学生们跟记者聊的内容里,学术占比极低,更多是关于做人的言传身教。“纯粹”“简单”“勤奋”“简朴”……周斌甚至还背起莫砺锋写给夫人的诗句,羡慕他们情比金坚的爱情。
莫砺锋应该很开心。因为在他的教育理念里,首先就是做人。他一直提倡“比做学问更重要的是做人,如果没有学会做人,那学问做得再好也没有意义”。面对记者的采访,他直言:“如果我们培养出来的学生都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我们的教育就失败了。”
如今,莫砺锋还是南京大学梅庵书院院长,3年前书院成立时他曾说:“更大的意义可能是人格的培养。我们在人格方面要有一种坚持,要有一种操守。将来大家到了社会上,也许有各种力量把你们拉向随波逐流的泥潭,但是我们要有抗拒的力量。”
“若让我用一句诗来祝福年轻人,那就是‘一蓑烟雨任平生’。”莫砺锋说。据新华每日电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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