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人生有四大喜事: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还有人说,人生有四大悲事:
幼年丧母,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
但是从来没有人说,如果上天把这四大喜和四大悲几乎都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他会怎样。
王维,就是这个被频频“眷顾”的人,上天如果给他这只手里一颗糖,就一定会夺走他另一只手里的苹果。
不过,残忍的上天还是保留了一点点怜悯,给王维留下了他的母亲,正是因为这一点点生之希望,王维最终成为和李白、杜甫并列的盛唐三大诗人。
提起王维,这个和狂人李白同年出生的诗人、画家、音乐家,简直像来自两个世界,他给我们的印象永远是云淡风轻、不食人间烟火。
没有人想到,他的人生会是那样大起大落。
公元701年,山西祁县,王维含着金汤匙出生了。
他出生在一个人人都羡慕的天下五大望族之一的太原王氏,他的母亲则出身另一大望族——博陵崔氏。
王维继承了他从未谋面的爷爷王胄(zhòu)的音乐细胞,爷爷曾经担任朝廷的乐官,王维小小年纪随便拿起一种乐器就能奏出旋律来。
王维的母亲擅长画画,尤其是水墨画,王维经常拿起毛笔学着母亲的样子画画,一画就是一整天。
父亲王处廉赶紧对其进行素质教育,他自己亲自教授诗文,爷爷的得意弟子教授各种乐器,母亲不仅教他画画,还教佛经。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日子,在王维九岁那年一去不返——王维的父亲因病去世。
不过因为母亲,他们家的六个孩子仍然健康地成长起来了。
即使遭遇变故,母亲也从来不在孩子面前流露她内心的悲伤,她遣散家奴,变卖家产,带着王维和他的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回到娘家蒲州(今山西运城永济市)。
她没有放弃对孩子的教育,每天生活依旧很有规律。
除了拜佛念经之外,她还天天刺绣拿出去卖,补贴家用。王维则每天在家门外摆摊卖他的画,比他小一岁的弟弟王缙也经常私下帮人写文章赚取稿费。
他十五岁时去京城应试,豪爽地写下了“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shào)年”的诗句(《少年行》其一)。
重阳节看到别人家都在登高,而自己却孤身一人,禁不住黯然神伤,提笔写下“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的诗句(《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那一年,他才十七岁。
游历了几年之后,二十一岁的他来到长安,以一支自己创作的琵琶曲《郁轮袍》成功打动岐王李范和玉真公主,得到他们的举荐,再凭借自己的实力“大魁天下”。
身骑白马、插花游街、赶赴琼林宴会的王维,是开元九年(721年)长安城里最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状元郎。
岐王宅里,他和高适、崔颢、裴迪、李龟年这些当时最出色的上层名流,唱着他的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相思》)”谈笑风生。
上天很快给这个生龙活虎、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泼了一盆冷水。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
他是那样优秀,弹得一手好琵琶,画得一手好画,写得一手好诗,长安城里的显贵们都以能请到王维来家里做客为荣。王维,意味着品位。
他的官职是太乐丞,主要负责皇家音乐和舞蹈的排练。
对于从不缺乏艺术细胞的王维而言,这项工作对他的能力根本构不成挑战。然而没过多久,王维却被贬官了。
罪名是他在彩排《五方狮子舞》的时候,私自看伶人舞黄狮子。“黄”和“皇”谐音,意味着至尊,黄狮子只有在皇上到场的情况下才可以舞动。
就这样,初涉官场、还不懂得人心险恶的王维被贬为济州司仓参军。从帝都长安的京官,到遥远的济州(今山东济宁)去做一个管粮库的管理员。
他不会明白,他被贬官的背后可能是皇帝对岐王的猜疑、对王维和岐王走得过近的防备、宁王心里对他的记恨、同僚对他的嫉妒……
这深深地伤害了这个聪明、敏感,而又满腔热忱的贵族青年的自尊,也影响了他诗歌创作的风格。
他想到他泪流满面地站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问他的问题:“知道你的名字为什么叫王维字摩诘吗?”他当然知道,“维摩诘”是印度高僧,母亲把他的名字拆开来为他命名,还教他从小就背诵《维摩诘经》。
“维摩诘”的名字翻译过来就是没有污垢,即“净”。母亲的房间里写有三个大字:净、静、境。
只有内心“清净”,才能心灵“平静”,达到人生最高“境界”。
枯燥无聊的仓库保管员做了一段时间之后,王维请辞,回家和妻子团聚。红颜知己、琴瑟和鸣,人世间最幸福的事,莫过于此了吧!
而立之年的王维,终于要做父亲了。曾经从天堂坠入地狱的心,被满满的喜悦填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次它夺走了两个人的生命——王维的妻子因难产而死。
有谁可以在此刻做到无动于衷、内心清净?有谁可以很淡定地念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中年丧妻,老而无子,王维此后三十年独居,终身未娶。
悲愤的王维独自游历江南,青山绿水渐渐平复了他伤痕累累的心,他在游历中写下了著名的《鸟鸣涧》和《山居秋暝》。
《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深山之中,鸟鸣声声。但若不是心灵宁静、远离世俗之人,又怎能于喧闹中感受到一份真正的宁静?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从此以后,王维的诗歌里,“空”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是的,这正是母亲送给他的那个字。
既然上天要让我一无所有,那么我就什么都不要了,我只坐看山水,静享美景,求得内心的片刻安宁。
就在王维对官场心灰意冷、对生活不抱希望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好消息:严明正直的张九龄出任宰相。
三十五岁的王维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立刻给张九龄写了一封信,表达了自己愿意追随他、为国家效力的愿望。
张九龄对于这个国家一级人才马上提拔,任命他做右拾遗,官职虽不大,但可以接近皇帝,升迁的机会很多。
王维不负他的期望,官越做越大,从一个八品小官,做到正五品的给事中,成为张九龄的左膀右臂。
这期间,王维在辋川山谷(今陕西蓝田县西南)买了一所别墅,这所别墅原是诗人宋之问所有,那里有山有湖,有林有谷。
王维亲自规划每一处建筑,亲自设计每一个细节,他要把这里建成自己心中的世外桃源。
值得一提的是,王维在张九龄府里遇到了孟浩然。
后人一提起他俩,总是说“王孟”,对啊,他们是著名的山水田园诗人,自陶渊明开创田园诗派以来,是王维和孟浩然把山水田园诗发展到了顶峰,从此无人可以超越。
人世间有一种相遇,但曾相见便会相知,王维和孟浩然的友谊便是如此。
王维的生活似乎开始顺风顺水,然而此时张九龄却被贬官了。
张九龄的离去,使王维对官场彻底失望。奸相李林甫对这个名望很大,又不是自己一派的政敌王维明升实降,任命他以监察御史的身份出使凉州(今甘肃省武威市)。
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的大漠里,一排马车的车辙像是一条蜿蜒的蛇在缓缓向沙漠深处延伸,坐在车里的人内心充满了悲伤:他的命运从来都没有掌握在自己手里,每一次当他对人生充满了希望的时候,他都会遭遇不幸。
他觉得他的一生就像是飘飞的蓬草一样,无依无靠,不知道归宿在哪里。
忽然,一条长河出现在他的眼前,那圆圆的落日,在平沙莽莽黄入天的沙漠里是如此荒凉,又是如此温暖,而远处的一道孤烟像一把利剑直指苍穹,令人震撼。
他呼吸急促、心跳加快,他要画,他要把这份荒凉与孤独、温暖与震撼画下来!他画下来了,他真的画下来了,而且他还为这幅画配了一首诗:
《使至塞上》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这首诗是如此经典,以至于后人一提起沙漠,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一千古传诵的名句。
此刻的王维决定接受上天的安排:不就是飘飞的蓬草吗?能飘到大漠看到如此美景,也不枉活了这一生。
他没有想到一个惊喜在等着他。
他看到了河西节度使崔希逸,还有老朋友岑参、崔颢和高适!他乡遇故知啊,尽管这里酷寒难耐,风沙蔽日,但在王维心里,这比朝廷上的如履薄冰、钩心斗角不知道要强上多少倍!
王维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活得如此恣意。他们一起打猎,追鹰逐兔;他们一起骑马出行,饱览壮丽的边塞风光,茫茫大漠到处都留下了他们游览的足迹。
他忍不住挥毫画下他所看到的狩猎场面:
《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生活对于王维而言,每一天都是崭新的,每一天都充满了刺激和挑战。
朋友间的离别是难免的,琵琶一曲肠堪断,风萧萧兮夜漫漫。
在苍天下、在大漠里、在篝火旁,他们一起为前往安西都护府任职的好友元二送行,歌声响彻了整个沙漠上空。
《渭城曲》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开元二十八年(740年),四十岁的王维接连失去了三位朋友。
崔希逸被副官陷害,抑郁而死;孟浩然因背疽复发而死;而他最尊重的亦师亦友的张九龄,也在家乡韶关曲江与世长辞。
调回京城的王维发现,这座流光溢彩的皇城早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长安。为人狡诈、口蜜腹剑的李林甫只手遮天,满朝大臣噤若寒蝉。
经历了人生无常的王维心灰意冷,他再也不关心官场上的种种事情。从此后,他有事上朝,无事还家,抽空作作画儿,钻研钻研佛学,悉心经营他在终南山的辋川。
他经常会一个人信步漫游,静静欣赏花开花落、云卷云舒。沿着山间的小溪,不知不觉走到了尽头。
走到尽头就走到尽头吧,管他源头在哪里呢!
世间万物,自有它的来处,也自有它的去处,山穷水尽的时候就抬头看看天空的行云变幻吧,水自然会变成云,云自然会变成雨,山涧自然又会有水,何必纠结它来自何方?和偶然遇到的山翁谈笑聊天不好吗?
感谢这份偶然,让我们可以欣赏到触动无数人的这首《终南别业》。当我们在每一个绝望的时刻,一想到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心中都会拥有平静的力量。
《终南别业》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
中年之后的王维越来越留恋于辋川,这里是他的心灵栖息地,也是他的世外桃源。
他经营多年,精心设计了二十处游址,和好朋友裴迪以每一处景点为名作诗,并把这些诗集结成册,这就是流传后世的山水诗集《辋川集》。
我们可以看到在辋川有一片长满青苔的湿地:
《鹿柴zhài》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他会在有月亮的晚上弹起古琴,周围的竹子随风发出飒飒的响声:“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
一切都是寂静空灵的,没有生的喜悦,也没有死的悲哀,然而一切又都是永恒不朽的,令人生死两忘,万念皆寂。
生命后期,王维更是看透了:人生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
既然不断失去,那么何不彻底放空自己呢?他甚至把悉心经营多年的心灵栖息地——辋川别业,也捐给了寺院,从此下朝之后,专心修佛。
上元二年(761年),王维逝世。临终时,他从容写信和各位好友告别,然后平静地微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如果说,李白是盛唐一匹脱缰的野马,他的狂傲不羁是每一个后世人心中脱离藩篱的一个梦,那么王维就是一颗温润、光洁而又细腻的珍珠。
他是诗人,也是画家、音乐家。
苏轼曾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他还为后世留下了《山水论》《山水诀》等绘画理论著作,他独创的泼墨画法对后世影响很大。
王维在音乐上也颇有建树,他能仅凭一幅画里每个人手拿乐器的姿势就判断出所演奏的曲目,这份天赋令人咋舌。
是的,这就是王维,他长身玉立在熙熙攘攘的长安,眉目如画,气质高贵,安然静谧,风姿绰约。
他经历了人世间的大繁华,而后又一无所有。然而他却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不慕荣华、不求富贵,只求心灵的安宁。
他的思想是那样的“清净”,他的心灵是那样的“平静”,他完全放空了自己,身心和大自然融为一体,和整个宇宙融为一体,他达到了人生最高“境界”。
王维,被世人称为——“诗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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