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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论·研究] 西川:能背很多古诗的人会被当成才子,但写诗的人会被当成傻瓜

5 已有 128 次阅读   2024-01-27 23:27
西川:能背很多古诗的人会被当成才子,但写诗的人会被当成傻瓜 

西川

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

作者:西川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8

文/西川

今天我要谈的这个题目听起来有点吓人——《从0到1和从1到1万万》。其实这个“1万万”是我随便说的,到任何一个数字都可以。

《南方周末》问我能不能谈一谈诗歌之用:它有用还是无用?我的第一反应是怎么又让我谈诗歌?因为我自己是个写诗的人,刚才主持人已经稍微有点介绍,我实际上干很多工作,不仅仅是写诗,我觉得《南方周末》太小看我了,以为我就是能谈点诗。没完没了地谈诗,我自己有时候也有点烦了,而且这个话题——“诗歌有用还是没用”,其实我相信大家内心里是有答案的。

巨兽

作者:西川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2

既然有答案,为什么还要让我谈谈这个话题?我就拿不准了,但是我试着靠近这个话题。不论你的回答是诗歌是有用的还是无用的,一般人都会觉得你这个话题、你这个回答本身不一定那么靠得住。为什么呢?因为你的思维是一个人文思维,是一个文科思维。

当下网络上有一种舆论,就是文科对于国家是没什么用的。如果文科的人要说话,会遭遇到很多人非常“真理在握”式的驳斥。这样一种情况当然也跟这些年来我们的文化场域有关系,我们已经养成了这样的文化氛围。举一个小例子,95%的综合大学的校长都是理工科出身的,只有5%的综合大学的校长背景是文科的。人文类的话题当然可以讨论,政治问题、经济问题、历史问题、社会问题,这些话题姑且放在一边,你要讨论诗歌问题,就变成一个特别可笑的,就是“怎么在这个年头还有人专门讨论诗歌”。

回到我被问到的那个话题,“诗歌有用还是无用”,我自己没法给出一个回答,但是我想引用一位美国诗人的话,这个人叫弗兰克·奥哈拉。

弗兰克·奥哈拉(Frank O'Hara,1926-1966)

弗兰克·奥哈拉是二十世纪美国非常重要的天才式的诗人,他是纽约派重要的人物,但是40岁就去世了。他有一首诗叫《阵亡将士纪念日1950》,在这首诗里有一句话说得非常有意思,他说“诗歌和机器一样有用”。那么,我会想反过来问一句,有没有开机器的人、操控机器的人、设计机器的人说过类似的话?就是“机器跟诗歌一样有用”,有人这么反过来说吗?没有,只有诗人会说“诗歌和机器一样有用”,但是不会有操控机器的人说:“机器跟诗歌一样有用”。所以这样一个状态就能够看出人们对于文化的理解,以及我们的文化处境。可能在不同的文化环境里都会遇到这样的情况。

诗歌对很多人来讲,离他们的生活非常遥远,但是我举一个例子,就是(说明)其实诗歌始终在你身边。现在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用智能手机,一说到智能手机我们可能就会想到那些发明和推动智能手机的人,其中就会想到乔布斯。乔布斯虽然不是一个作家,不是一个诗人,但是他是读诗的人,他的工作深受诗歌的影响,深受美国垮掉派诗人们的影响。而垮掉派受到中国唐代的一位僧侣诗人寒山的影响。寒山通过垮掉派影响到乔布斯,乔布斯将他对诗歌的接受,融入到他对于机器的设想,然后这些(成果)最终来到我们每个人的手边。当我们每一次接到电话的时候,当我们每一次拍照、每一次要发信息的时候,在你身后都有可能站着一个诗人,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

唐诗的读法

作者: 西川 著

出版社:北京出版社·活字文化

出版时间:2018-04

当下中国的文化处境和文化可能性

今天文化界的情况非常有趣。我们在网上、在电视里都能够看到有诗词大会之类的比赛,去一些景点还有人拦着你一起背古诗。于是就产生一个特别有趣的现象:如果你能够背很多古诗,别人就会觉得你是个大才子,因为你能背那么多诗;但是如果你是一个写诗的人,基本上别人就会觉得你是个傻瓜,是个笨蛋。这就是我们的(文化)处境:一个人重复别人的话,被称作大才子,一个人想干出点新东西来,被别人贬斥。

如果我们不面对这个问题,我们不光是在诗歌写作当中遇到很多麻烦,我们在很多问题上都会遇到麻烦。

漫画西川(左:陈雨 绘),漫画西川(右:荆歌 绘)

在当代写作中,的的确确有很多的问题,而其中一个很大的问题就是很多人写出来的可能是垃圾。但是一种文化要想往前推动,就不能小看这些垃圾。

英国的一位当代艺术的赞助人曾被人问到,“当代艺术里面充满了革新的野蛮的垃圾的力量,你难道不知道吗,99%都是垃圾”。而这位赞助人讲了一句非常好的话:“我知道,但是为了那1%的可能性,我依然要赞助当代艺术。”文化的推进可能伴随着99%的垃圾的生产,与此同时有1%的可能性。只有当你从事创造性劳动,你才知道这里面的含义,而且如果你仔细打量这个问题,你会发现它本身是非常幽深的。

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古典诗歌是得到大家一致认同的。我们每个人,至少是在你要显示自己有修养的时候,都离不开中国的古典诗歌。当然也不是全部的古典诗歌,很少有人张口就开始背《楚辞》,因为《楚辞》太难背了,所以也就是一些“大陆货”的唐诗宋词。

现在还有AI写作,这些高科技写作,它们写古体诗总是不错的。虽然有时候别人会指责它没有灵魂,但是遣词造句还不错。为什么呢?因为AI的工作方式叫做“深度学习”,它可以把过去所有的古诗都囊括在它的知识库里,那么当它需要产出新的古体诗的时候,是比较容易的。它工作的基本原理就是把现有的东西拿来搅拌一下,生成新的东西。当然现在依靠大数据,搅拌的面非常广阔,但是它的基本原理还是搅拌一下,然后生成。搅拌—生成,不外乎这些东西。那么这是真正的文化创造吗?也许正是因此,AI写古体诗可以,写新诗效果总是不好,因为新诗写作还没有变成知识,它是进行中的东西。

凤凰

作者:欧阳江河 著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07

我有一位诗人朋友欧阳江河,他有一首长诗叫《凤凰》。在不久前的一个AI大会上,被人拿来作为样本,用AI仿写了一首诗叫做《猎鹰》(《凤凰》变《猎鹰》)。那首仿写诗很像是欧阳江河的《凤凰》,水平差得也不是太多!但是我看到这首诗的第一反应是:“这就是抄袭!”因为句式是一样的,句子结构是一样的,节奏、音乐性都是一样的,只是遣词造句不一样。

过了一阵子,我看到美国的一位思想家、语言学家乔姆斯基的反应,他说这叫“高科技剽窃”。我不是在批判AI写作,而且AI写作、创造性劳动只是AI工作的很小一部分内容。它的长项不是艺术文学的创造性劳动,但我觉得它在这里面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难题,就是当我们考试的时候,作为一个人,你是不能作弊的。但是让一个机器在边上抄袭、作弊,而你把这些整合,再生成新的东西,这是不是作弊?是否违背了我们人的伦理?这就是问题了。一方面,我们非常高兴地看着这个世界的科学技术往前推进,另外一方面,我们发现只要是文化、科学往前推进,我们一定会遇到伦理问题。

伦理问题需要人文的角度来介入。撇开AI不谈,我曾经碰到一群做科技研究的年轻人。

非常有意思,似乎所有跟科学技术打交道的年轻人都是非常乐观的,因为他们觉得他们的工作很好,能够产出,能够造福人类,他们也能够挣到钱,就业前景非常好。他们觉得这个世界是可以把控的。

我问那几个年轻人,你们是做什么的?他们说自己是做区块链的,然后我说,区块链我不懂,你们给我讲讲吧。他们就很高兴地给我介绍什么叫区块链,但是我觉得他们有点过于得意了。我一旦看到过于得意的人,就有点想使坏,所以我对他们说:“你看,那边还有几个年轻人,你们认识他们吗?”他们说:“不认识。”我说:“我刚才跟他们聊。”其实我是瞎编的,我说:“我刚才跟他们聊了会儿天,他们也是做科技的,是做转基因食品的。我就问你们一个问题,你们做区块链的人,吃不吃他们做转基因食品的人弄出来的食物?”结果这几个年轻人就愣在那儿了,说:“没想过这个事。”这个时候,文化处境就开始呈现了。你是做这个行当的,他是做那个行当的,都是高科技。但是如何处理这样一些问题?

关于这些问题的讨论,是需要哲学、伦理学、社会学、心理学介入的,是需要我们很多做人文研究的人介入的。所以,这个世界不可以把人文社科研究放逐,甚至把诗歌放逐。诗歌写作是创造性劳动,并不是人文研究,但是在人文精神方面,它们是相同的。缺少了这些人文关照,很多的问题就是无解的!如果无解,你的生活一定会遇到麻烦。所以在这个时候,我们就能够看出来,不论我们的科学技术发展到哪一步,我们可能最终都不得不回头看一眼诗歌。不只是看一眼诗歌,而是诗歌这种创造性的劳动所带出来的一种思维方式。

从0到1和从1到1万万

我们从西方学来了很多东西,从工业到科技再到管理。如今,走到这个节骨眼上,仅仅是学习可能就不太够了。这就涉及我今天的主题,你的工作究竟是从0到1的工作,还是从1到1万万的工作?从0到1的工作就是原创,从1到1万万的工作就是学习、积累,从别人那儿获取。

西川手稿

我见过一个非常有趣的小古董——光绪年间的一个烟盒。卷烟不是中国人发明的,但是我们做烟盒是会的。光绪年间那个小烟盒是一个银丝掐龙(纹)的,漂亮极了!但是我忽然觉得这是一个反讽。如果我们的工作都是这样一种从1到100万、到1000万、到1万万,那么它永远与从0到1的工作是没什么关系的。

在今天的这样一个历史处境中,从0到1的工作是非常非常重要的。不光对诗人是如此,对每一个行当的人来讲都是如此,不论你是做商业,还是从事学术研究、文学写作。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诗歌,还缺你这一笔么?不缺了!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小说,还缺你那一笔吗?不缺了!但是在这种情况下,你依然对文学能够做出贡献,这个贡献是什么?这个贡献就是从0到1的工作。这种东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非常的困难。

那么作为一个诗人,我必须关注别人,同时也关注我自己;研究别人,同时也研究我自己。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喜悦,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委屈,我看到我自己身上的难受,我也看到别人身上的委屈、难受、幽暗等等。当文学、当一个诗人能够关注到这些东西的时候,他有可能就进入了一个崭新的领域。

诗人西川参与的国际诗歌活动海报

文学家、作家,或者人文工作者们很容易变成一个悲观的人,而搞科技的人很容易变成乐观的人。因为人文学者们看到的是过去,而过去已经有那么多历史的例子发生了。但也许你走到某一天会发现,你读到的、你听来的、你经历过的过去的那些不好的事情,也许都有它的意义,这个意义就是确证你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独一无二的存在。

最后,我想引一位美国诗人玛丽·奥利佛的短诗《悲伤之用》,在这首诗里她说:一个我爱过的人给了我/一盒子黑暗。//许多年后我才明白/ 这,也是一件礼物。

谢谢大家!

玛丽·奥利佛

(2024年1月5日,南方周末举办N-TALK“文学之夜”专场,本文由刘诗君根据西川在“文学之夜”上的发言整理而成,转载自公众号:活字文化)

巨兽

作者:西川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12

《巨兽》收录了诗人西川创作的多首长诗和组诗,如《致敬》《鹰的话语》《近景和远景》《小老儿》《开花》等,时间跨度大,风格多样。在这一阶段,西川的诗歌表达转向了对混杂、异质和偏离式主题的偏爱。他建立在宏大阅读基座上的对东西方文化艺术的把握,使他能够自如地处理当下种种现实材料,以敏锐的问题意识、广阔的包容力致力于综合的创造。不同元素的交错,多维度的书写和探求使其创作大大扩展了诗歌经验的内涵,也为现代汉语诗歌开拓出新的可能。

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

作者:西川 著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Pura

出版时间:2023-08

《我的身体就像一座旅馆:西川演讲访谈录》收录了诗人西川近年来30篇演讲访谈录,如《我的诗歌革命》《诗歌和诗人的“沸点”》《我不想浪费这个时代》《从国际文学现场回看中国诗歌》《我把保守的一面都留在了画里》《了解古代是为了充分做一个当代人》等,汇集了西川在诗歌写作、诗歌与书画、诗歌与文明、诗歌与时代、诗歌与社会等多个方面的重要思考,较大程度展现了作者一贯强调的“诗歌思想”,使诗歌问题被放置在文化、艺术和历史的大背景中处理。作者以其广阔的视野、深刻的问题意识、敏锐的直觉面向诗歌,力图通过对中外古今诗歌,以及诗歌与其他行当艺术的反复比对,为当代中国诗歌的创造力呈现找到可能的出发点和突破口。

西川,诗人、散文和随笔作家、翻译家。1985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系美国艾奥瓦大学国际写作项目荣誉作家(2002)、纽约大学东亚系访问教授(2007)、加拿大维多利亚大学写作系奥赖恩访问艺术家(2009)、香港浸会大学卓越华语作家(2022)、牛津大学出版社Hsu-Tang中国古典丛书编委。曾任中央美术学院人文学院教授、校图书馆馆长,现为北京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出版有各类著作约三十部, 其中包括诗文集《深浅》、诗集《够一梦》、长篇散文《游荡与闲谈:一个中国人的印度之行》、论文集《大河拐大弯:一种探求可能性的诗歌思想》、专论《唐诗的读法》《北宋:山水画乌托邦》、译著《米沃什词典》(Milosz's ABC's,合译)、《博尔赫斯谈话录》(Borges at Eighty: Conversations)等。

曾获鲁迅文学奖(2001)、中国书业年度评选· 年度作者奖(2018)、德国魏玛全球论文竞赛十佳(1999)、瑞典马丁松玄蝉诗歌奖(2018)、日本东京诗歌奖(2018)等。其诗歌和随笔被收入多种选本并被广泛译介,发表于约三十个国家的报刊,其中包括美国《巴黎评论》《肯庸评论》《哈泼斯杂志》《麦克斯韦尼杂志》、英国《泰晤士报·文学副刊》、德国《字母国际》、日本《现代诗手帖》等。纽约新方向出版社于2012年出版由柯夏智(Lucas Klein)翻译的《蚊子志:西川诗选》,该书入围2013年度美国最佳翻译图书奖,并获美国文学翻译家协会卢西恩· 斯泰克亚洲翻译奖。第二本由新方向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开花及其他诗篇》(2022),获《纽约时报》推荐。2019年德国柏林诗歌节宣传册称赞西川为“当代诗歌的巨匠之一”(one of the greats of contemporary poetry)。美国《麦克斯韦尼》(McSweeney's)网刊评价西川为“最重要的在世诗人之一”(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oets alive)。

文章来源: 纯粹Pura

作者: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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