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山石青年艺术家林清在京城来广营设有一间寿山石馆“半亩田”,若为平生。据说林家的先祖在寿山溪岸有半亩水田,躬耕陇亩。田里不仅栽种香稻,风吹稻花,还能种玉蓝田,偶拾到珍贵的田黄。虽然,这一方寸土寸金的宝田早已不属林家,但是,“半亩田”却经营起田黄的生意。
吴昌硕的梅花影田黄印章
二十多年前,林家从台湾买回不少早年从大陆外流的田黄,我见过其中一方清末民初大师吴昌硕的田黄印章,印石呈金黄色,印侧雕琢若隐若现的梅花影,印底镌有四字篆文:安且吉兮。
我想起清代画家闵贞也刻过一印“安且吉兮”,他还治过闲章“必逢名士为写真”,只可惜吴昌硕与他隔代,两人未能谋面。我也喜欢闵贞的另一方印“落叶半床,狂花满屋”,光阴往来,清风与归,落叶和狂花依旧。
“安且吉兮”语出《诗经》的四言诗,可作吉语:举家蒙欢,吉利无殃;心安之所,便是归处。吴昌硕类似的吉语印文还有“日利常吉”,并称“此汉凿印之最古者”。
吴昌硕篆刻“安且吉兮”
吴昌硕是湖州安吉人,安吉即取“安且吉兮”之诗句得名。吴昌硕曾篆刻“湖州安吉县”、“安吉”、“安吉吴俊”、“安吉吴俊章”等多方印章,显然,吴昌硕铁笔下的“安且吉兮”已不只是一句日常吉语了,他更是要刻石为铭,雕镌他的家园情思。情思缱绻,又化作他的秋兴之诗:
在水一方诗最好,漫因秋兴赋秋笳。
湖州真正是在水一方,古时亦称吴兴,吴国兴盛,繁华竞逐,山水清淑,观云止矣,出过名人王羲之、颜真卿、苏东坡、赵孟頫。虽然宋代诗僧释宗杲声称要“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可晚他一百多年的诗人戴表元却只向往湖州:
山从天目成群出,水傍太湖分港流。
行遍江南清丽地,人生只合驻湖州。
在吴昌硕的湖州记忆中,有城有塔有江峰,“城隅一塔耸孤秀,江上数峰排众青”。他七十一岁时为画友王一亭刻过一印,印文便是戴表元的名句“人生只合驻湖州”。
安吉在湖州的西北部,大河前横,同样是云霞袅袅,水流无限。唐代诗人周朴也是湖州人,他曾写下安吉的最美诗篇:
湖州安吉县,门与白云齐。
禹力不到处,河声流向西。
去衙山色远,近水月光低。
中有高人在,沙中曳杖藜。
这真是一篇绝美的诗画,诗人自己似乎已经翩然入乎其中了。只是,我分明看到,一千年后,吴昌硕也是沙中曳杖藜的高士,碧山人来,要路愈远,流莺比邻,天涯行歌。
周朴说安吉“门与白云齐”,不错,吴昌硕早年的斋号便是齐云馆,他33岁时辑成《齐云馆印谱》,收入其早期印作55方。
再看吴昌硕的诗里怎样写安吉:“点点雨飘雾,荒荒云过山”。他在安吉还写过另外两句白云诗:“客归门掩处,应有白云停”。我猜想,吴昌硕也应是白云人家,鸟向檐上飞,云从窗里出,卧看满天云不动,不知云与我俱东。
是的,吴昌硕说他的园子里也有孤云驻:
残垒孤云驻,秋池一鉴开。
黄深霜后菊,绿瘦雨余苔。
见佛有时笑,抱琴无此哀。
一杯愁老病,甘苦梦中来。
吴昌硕的园子叫芜园,他心绪郁结时便在芜园暗自伤叹:“怪石饿虎蹲,老梅冻蛟立。空林吾独来,斜阳射孤笠”;“可惜芜园残雪里,一畦肥菜野风干”。吴昌硕曾邀老友杨岘来园中做客,杨岘是金石书法大家,也是湖州人氏,然而,在他眼中,芜园不芜:“芜园花繁秋亦暄,雨中老树风中葵”。
显然,吴昌硕写的是芜园的冬天,杨岘写的是芜园的秋天。君不闻,吴昌硕写了更多的芜园春天里的梅树花:“风吹梅树花,着衣幻作雨”;“眼前烂朱霞,春在红梅枝”。忆芜园,吴昌硕还画过《忆芜园梅花》。
吴昌硕的陋室叫缶庐,他解释说:“余得一瓦缶,乃三代物,古朴可爱,以名其庐”。他还自刻一印“缶庐主”,又荟萃成编《缶庐印存》。吴昌硕的缶庐即其印室,故而他又刻一方自用印“石人子室”。
吴昌硕一生嗜石,堪称石人,安吉古桃州也,所以他也是古桃州的石人。
唐代诗人皎然有一句诗:“桃州釆得桃花石”。古桃州的南山有桃花石,这或许便是吴昌硕的命中石缘。翻开吴昌硕印谱,可观其“古桃州”印。
吴昌硕篆刻“古桃州”
吴昌硕字苍石,此何意也?我见他治印“染于苍”,又刻边款说“墨子见染丝者而叹曰:染于苍则苍,染于黄则黄”,于此,我方知其“苍”字源自兼爱的墨子。
吴昌硕少时学剑,谁知他长成后却将剑术点化为金石篆刻艺术,所以他说自己“少时学剑未尝试,辄假寸铁驱蛟龙”。多少个朗月垂光的寒夜,多少回摇风忽起的梦醒,他刓玉范金,娱情铁笔,心手交适,雪窗更和无题诗:
刻成袖手窗纸白,皎皎明月生寒空。
吴昌硕是著名篆刻家,在日本被称为印圣,是西泠印社的首任社长,又是诗人和书法家,还是绘画大家,与任伯年、蒲华、虚谷并列“清末海派四大家”。他刻印自称“画癖”和“画奴”,一生都在探寻若其天放的画境和诗境:
著屐登峨嵋,饮水眠昆仑。
画境谁商量,只手扪星辰。
吴昌硕说:“我平生得力之处在于能以作书之法作画”,他要将诗文书画融会贯通,“诗文书画有真意,贵能深造求其通”。可是,他终竟还是更以金石篆刻为书画之重:
书画之风雅,必以印为重。
吴昌硕在一方古砚上逢见四语砚铭,甚是欢喜:“用笔如铁,泼墨如潮;铮铮之铁,茂茂之毫”,然而,他又何尝不是用铁如笔而又刓印如泥呢?
吴昌硕何止是画癖,更是印癖;他又岂止是画奴,更是汉印之奴:“余癖斯者亦既有年,不究派别,不计工拙,略知其趣,稍穷其变,而愈信秦汉铸凿浑穆渊雅之不易得”。吴昌硕的这一段文字写尽了他的治印心路,原来,他癖汉印,其癖就在乎“浑穆渊雅”的纵横烂妙里。
“浑穆渊雅”是吴昌硕对汉印的绝评之金句,也是他的金石篆刻艺术的极致之境界。在他看来:“汉印之最精者,神隽味永,浑穆之趣,有不可思议者”。
何谓不可思议者?莫非道乎?
吴昌硕说:“每一奏刀,若与神会,自谓进于道矣”。那么,道在哪里?庄子曰:道在瓦甓。吴昌硕即有一印:“道在瓦甓”,又镌边款:“爰取庄子语摹印”。
吴昌硕有美印:“鹤庐”;有美诗:“池上鹤梳翎,寒烟白缕缕”;他还另有两句抒怀诗:“我性疏阔类野鹤,不受束缚雕镌中”。吴昌硕自比野鹤,乘奔御风又凌波微步,体迅飞凫而飘忽若神。吴昌硕刻印,奔放又精微,他说:“奔放处离不开法度,精微处照顾到气魄”。
吴昌硕篆刻“鹤庐”
法度乃千载法度,气魄即亘地气魄。观照千载法度,吴昌硕与吾等皆是千载下之人,“千载下之人,而欲孕育千载上之意味,时流露于方寸铁中,则虽四五文字,宛然若断碑坠简,陈列几席,古趣盎如,不亦难乎!”
因其千载上之意味的古趣盎如,吴昌硕“时作古篆寄遐想”。
杨岘说吴昌硕制印亦古拙,亦奇肆,神味直接秦汉印玺,而又独树一帜。“吴君刓印如刓泥,钝刀硬入随意治”。
近代今文经学家崔觯甫也说吴昌硕:“使铁如风毫如剑,求者冠盖道相望”。
吴昌硕的金石篆刻即是如此,若借观其书画,同样可见雄浑古拙的金石气,直可遥想平日里他是如何使铁如风毫如剑。他的画法如篆如刻,他的笔法如刀如剑……
而他的梅花,玉树流光,如金如石。
清代画家金农和钱杜均为画梅高手,梅树仙人。金农居扬州八怪之首,尤精墨梅,“砚水生冰墨半干,画梅须画晚来寒”;钱杜画梅师法南宋大家赵孟坚,淡墨微染,“一枝两枝翠蛟影,千点万点占春痕”。可是,吴昌硕却都不以为然:“予与两家笔不相近,以作篆之法写之,师造化也”。
吴昌硕《梅花图》
吴昌硕不仅是画癖和印癖,他还是个梅癖,独好梅花,最善画梅:“三年学画梅,颇俱吃墨量,醉来气益壮,吐在苔纸上”。芜园里遍植桑树、葵花和丛竹,惟在窗檐下种一树梅花,吴昌硕便常常在窗前伴客弹琴,饮酒赏梅:
独抱梅花癖,而邻桑者居。
君能携酒到,应亦爱吾庐。
当年,安吉的后山有老梅树四五株,横斜疏密,时饶逸韵,吴昌硕也常去此著花处写梅,但觉香风袭袭,从十指间出,遂刻一印“梅花手段”。
隐在芜园,吴昌硕“酌酒自作东道主,卧游胜读南华经”;宅在缶庐,吴昌硕画梅,刻梅花印,弹梅花引,写梅花诗:
寒香风吹下东碧,山虚水深人绝迹。
石壁矗天回千尺,梅花一枝和雪白。
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
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向花前倾一杯。
品读吴昌硕的梅花诗,心若怀冰。“寒香风吹下东碧”,“梅花一枝和雪白”,“梅花忆我我忆梅”,“便向花前倾一杯”,如此佳句,似都可用来刊刻梅花印。
吴昌硕的诗作甚多,编有诗集《缶庐集》。他的佳句,很多都是印款,如“尘洗室生白,影寒风过虚”,薄言情悟,妙不可言。他的许多诗,也是其生活场景的写照,如:“乱书堆里费研墨,得句翻从枕上多。只恐苦吟身尽瘦,一杯自酌漫蹉跎”。
然而,弱水三千,若一杯自酌漫蹉跎,我还是只取“点点梅花媚古春”:点点梅花媚古春,荧荧灯火照清贫。缶庐风雪寒如此,著个吟诗缶道人。
好个吟诗缶道人,春风烟水独倚楼。不过,这一日,空香沾手,我却偏要微吟吴昌硕的梅花影:
梅溪水平桥,乌山初睡醒。
月明乱峰西,有客泛孤艇。
除却数卷书,尽载梅花影。
吴昌硕夜泛孤舟,随风飘游在安吉的梅溪,雪江渡口,凉吹暗喧,采采流水,云烟晦明,溪岸遍是梅花树,水面尽现梅花影。
但见历历落落的梅花影又洒落到吴昌硕手拈的田黄上,舟回剡曲却倏忽散去,于是,他便在印侧摹刻了一个再也摩挲不掉的梅花影,浑金璞玉,迥拔孤秀,淡淡著烟浓著月,深深笼水浅笼沙。
然后,又在印底,款款刻下了取自《诗经》的那个永远的诗名:安且吉兮。
吴昌硕去世后安葬于余杭超山,傍邻宋梅亭和南宋梅花诗人玉潜的故宅,草暗斜川,月色梅花。墓园的梅树疏条交映,墓门的石柱上镌有翰林院编修沈卫的书联:
其人为金石名家,沉酣到三代鼎彝,两京碑碣;
此地傍玉潜故宅,环抱有几重山色,十里梅花。
(责编:孙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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