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抒情诗的魅力（节选）
曾思艺
俄罗斯地跨欧亚两洲，兼有东方与西方的特点，东正教更赋予它浓厚的神秘主义色彩，这使得其文化、文学，尤其是抒情诗具有一种独特的魅力。从俄罗斯抒情诗来看，这一独特的魅力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直面现实而又富于哲理。俄罗斯人热爱脚下的土地，热爱现实生活，他们深深地扎根于现实，抗议社会的不公与黑暗，关心被欺凌与被侮辱者的不幸，关心民族的前途与命运。因此，俄罗斯文学，包括抒情诗，尤其是文人的抒情诗，其突出特点是直面现实，反映社会现实问题。
俄国第一位职业诗人谢苗·波洛茨基已初步奠定关注现实的基础，18世纪俄国更是形成了公民诗歌的传统，它包括两个方面：一是强调履行公民职责，歌颂尽忠报国，描写有益于国家和人民的重大事件；二是“和一切阻碍祖国顺利前进的东西做斗争”，具体表现为：关心人间苦难，抨击社会乃至宫廷里的专制与黑暗。到19世纪，俄国公民诗终于形成蔚为壮观的局面，出现了以普希金、涅克拉索夫以及雷列耶夫等为代表的“十二月党人”的诗歌作品，在社会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一直持续到20世纪（最典型的是“大声疾呼派”诗歌）。与此同时，受东正教影响，特别是受德国古典哲学及其他西方哲学的影响，俄罗斯抒情诗又富于哲理。谢苗·波洛茨基所创作的、被称为俄国文学史上第一部诗集的《多彩的花园》已有许多哲理诗，经罗蒙诺索夫、杰尔查文进一步推进和发展，至丘特切夫，形成了俄国诗歌史上著名的“哲理抒情诗派”，影响了19世纪中后期和20世纪俄国的诗歌。俄罗斯抒情诗的哲理，我们从丘特切夫的名诗《沉默吧！》可见一斑：
沉默吧，隐匿并深藏
自己的情感和梦想——
一任它们在灵魂的深空
仿若夜空中的星星，
默默升起，又悄悄降落——
欣赏它们吧——只是请沉默！
你如何表述自己的心声？
别人又怎能理解你的心灵？
他怎能知道你深心的企盼？
说出来的思想已经是谎言。
掘开泉水，它已经变浑浊——
尽情地喝吧——只是请沉默！
要学会只生活在自己的内心里——
那里隐秘又魔幻的思绪
组成一个完整的大千世界，
外界的喧嚣只会把它震裂，
白昼的光只会使它散若飞沫，
细听它的歌吧——只是请沉默！
这首短短的小诗包含了相当丰富的哲理：第一，人无法认识这个世界，更无法准确表达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真切认识，因为“说出来的思想已经是谎言”，这是丘特切夫极其深刻的哲学名句，含义相当丰富——首先，越是深刻的思想，与语言的距离就越大。我国的《周易》早就说过：“言不尽意”，老子也说过：“道可道，非常道”，庄子说得更加明确：“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其次，语言在流传下来的过程中被严重污染了，现代人已充分认识到了这一点，如美国著名学者杰姆逊指出：“我们不可能用语言来表达任何属于我们自己的感情，我们只不过被一堆语言垃圾所充斥。我们自以为在思维，在表达，其实只不过是模仿那些早已被我们接受了的思想和语言。”
第二，人与人之间无法沟通与交流：不仅你的心事别人不愿也难以理解，而且更重要的是语言难以表达真正的认识，别人因此更无法理解你的心思。
二、固守韵律却又不断探索。从18世纪开始，俄罗斯诗人便开始探索适合俄语的诗歌格律，最终形成了俄罗斯独特的诗歌格律。19世纪的诗人、20世纪的绝大多数诗人，包括象征派、阿克梅派、意象派等现代主义诗人，甚至是像布罗茨基这样相当现代、深受西方影响、成就很高的大诗人，在抒情诗创作时都固守格律，这使俄罗斯抒情诗有颇为传统的一面。但与此同时，俄罗斯诗人在艺术上又不断探索，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固有的特点就是在艺术上标新立异，就是一些古典诗人，也在诗歌艺术上多有探索。
在俄国最早探索抒情诗视画性的是杰尔查文，他创作了图形诗《金字塔》，把整首诗排列成金字塔状，与歌颂不朽的劳动的主题相得益彰，这在后世得到不断继承和发展。著名的有阿普赫京的《生活的道路彷如贫瘠荒凉的草原一样向前延伸……》（倒三角形）、勃留索夫的《三角形》、布罗茨基的《喷泉》等。
丘特切夫则在通感、象征手法方面很有成就，尤其是他的象征，往往构成多层次结构，形成多义性，甚至还有一些极其匪夷所思的奇绝写法，如《我又站在涅瓦河上……》：
我又站在涅瓦河上，
并且，一如往昔时候，
似乎还活着，再次凝望
这昏昏欲睡的河流。
蓝天上没有一线星光，
白漫漫的魔魅中一切寂静无哗，
只有沉思的涅瓦河上，
流泻着明月的光华。
这一切是我梦中的经历，
还是我亲眼见到的月夜清幽，
身披这溶溶月色，我和你
不也曾活着一起眺望这河流？
这首诗写于1864年。当时诗人深爱的恋人杰尼西耶娃在身心交瘁之中因病去世，这首诗是诗人悼念恋人、表达痴情的一首杰作。但痴情的诗人并不以未亡者的身份来悼念死者，竟去到未来（有点类似于我国唐代诗人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也是由眼前转入未来——他日重逢，惊喜之余，剪烛共话巴山夜雨时的绵绵思念），设想活着的自己也死了（“还像活着似的”），然后再以从未来回忆过去的方式（俄国当代学者别尔科夫斯基指出：“‘还像活着似的’——丘特切夫在这里说的是以后，以便他能感觉从前的一切。”），以死者的身份与因病逝世的杰尼西耶娃一起回忆赏月的情景，这真是匪夷所思的奇绝写法！
费特则在某种程度上独创了当时俄国乃至世界诗歌史上罕见的意象并置、画面组接的艺术手法。他大胆地舍弃动词，而以一个个跳动的意象或画面，组接成一个完整的大画面(意境)，如其名作《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
呢喃的细语，羞怯的呼吸，
夜莺的鸣唱，
朦胧如梦的小溪，
轻漾的柔光。
夜的柔光，绵绵无尽的
夜的幽暗，
魔法般变幻不定的
可爱的容颜。
弥漫的烟云，紫红的玫瑰，
琥珀的光华，
频频的亲吻，盈盈的热泪，
啊，朝霞，朝霞……
这首诗意境朦胧，描写具体，时间上似乎很短，实际上却从初夜写到黎明，而且很好地表现了热恋者不觉得时光流逝的主题。更重要的是，全诗没有一个动词，全是由短语构成，但每一个短语都构成一个画面，一个个跳动的画面构成全诗和谐优美的意境!这是一首怎样的杰作呀!文学大师列夫·托尔斯泰认为这是“大师之作”，“是技艺高超的诗作”，“诗中没有用一个动词(谓语)。每一个词语——都是一幅画”。
......
//
▼
《俄罗斯抒情诗选》
精选普希金 丘特切夫 阿赫玛托娃 茨维塔耶娃等
著名诗人名篇佳作
俄罗斯热烈而深沉的抒情诗
知名俄语译者曾思艺教授翻译
| 内容简介
本书依照俄罗斯抒情诗发展的历史脉络，收录了近四百首十七至二十世纪的诗歌。其中不乏一些明星诗人，如普希金、丘特切夫、叶赛宁、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人的代表作。这些诗歌热烈而深沉，极具感染力。译文精美，可读性强。译者对每位诗人的生平做了简单介绍，对部分诗歌的背景、内涵做了注释，旨在为读者呈现一本立体、多元、丰富的俄罗斯抒情诗歌集。
| 译者介绍
曾思艺，学者、诗人、翻译家，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在国内外公开刊物共发表论文190余篇，出版《丘特切夫诗歌研究》《俄罗斯诗歌研究》等学术著作14部，《罪与罚》《丘特切夫诗选》《阿赫玛托娃诗选》等译著11部，《飞满金翅雀的下午——曾思艺诗选》《从城里到乡下的孩子——曾思艺散文小说选》等创作集4部。
长江文艺出版社微信矩阵
图文编辑 郭婧婧
责任编辑 吴蒙蒙
审 核 阳继波
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