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成都,仍住文殊院附近,一切都在原来的位置。第二次来,已无新鲜感,轻车熟路到了住处。
此番归来,是对杜甫行踪的一次拙劣模仿。在这里,杜甫有浣花草堂,有患难知己,我什么也没有,只有一个无形的杜甫。 混迹在游客喧嚷的地方,或在平庸无趣的街区漫游,我自由得就像一条流浪狗。
归来知路难
清 石涛《山水图册》
《归来》
(唐)杜甫
客里有所过,归来知路难。
开门野鼠走,散帙壁鱼干。
流杓开新酝,低头拭小盘。
凭谁给鞠蘖,细酌老江干。
天气还是很热,离开半月,且已过了中秋,城市并没有凉一点。素食店阿姨甚至不知道我离开,对于她来说,每天都是相同的一天,亦即是永恒的一天。 乘坐地铁一号线,我发现本地人好像和半月前所见不一样了,大多数人都疲惫而浊气,没有上次感觉的清新优雅了。也许因为是工作日,在外面游走的要么是已经退休,要么大约是没有工作吧。
也可能是天太热了,也是我厌倦了,要么就是转换了平行时空。无论如何,这都不是唐代的锦城。更进一步说,城市本来就是迷宫,每天都在变形,我们自身的感觉则像滤镜。
傍晚,坐在酒店的露天平台,等风,风没有来。天空白云烂漫,炫目奇幻,奢华无价,不用一钱买。平台环植仙人掌,水泥地面散发余热,整个像在阿拉伯沙漠。已经过了午夜,建筑物外墙上的空调还在努力制冷,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
外卖员还在奔波,都是二三十岁的男人,也有四十多岁的,偶尔也有女人,都骑电摩,在车辆间飞驰穿梭。夜间戴头灯,疾速奔走,边走边查看订单,打电话。这么晚了,还有人叫外卖,还有人送外卖,住酒店的人想吃宵夜,想躺在床上吃着零食追剧观影。这里有不平等,但没有谁压迫谁,这不过是大家共同创造的现实。
酒店在某大厦五楼,外卖员先把电动车停在外面,进一楼乘电梯,电梯老旧迟缓,上到五楼,穿过狭长过道,走过平台,再到酒店某层某房间,送完原路下楼,一刻也不耽误。一份串串,一份炸鸡,诸如此类,积少成多。你可以将之美化为某种精神叫人感动,也可以直视为可怜渺小,不管怎样,都改变不了外卖员的生存状态。
这就是互联网时代,无比现实又无视现实,如果杜甫现在活着,不知他会写怎样的诗?并无大事发生,也没什么需要见证,他还会成为诗史吗? 说回唐代。唐代宗宝应元年(762),农历七月,严武还朝,杜甫不远数百里相送至绵州(绵阳市),未及归返,吐蕃作乱成都,他只好避往梓州(三台县)。翌年八月,好友房琯病逝于阆州,杜甫遂奔赴为之治丧,而后移家辗转于阆、梓间。直至广德二年(764),严武再次镇蜀,杜甫才作计归成都,路途艰难,一家人走了几个月才终于返回。
八月启程,归来已是暮春,桃花都谢了。草堂前有五株桃树,去时尚小,此时却见枝叶扶疏,遮蔽了小径,走过树下需欹侧。为此他写了一首《题桃树》,虽碍行步,他可不在乎,遮便从它们遮去,且对桃树多有感激:“高秋总馈贫人食,来岁还舒满眼花。”春得赏其花,夏得荫其下,秋得食其实,此固然是桃树之美,而更是诗人性情敦厚,爱物惜物之意。
离家近三年,“开门野鼠走,散帙壁鱼干。”这个场景不难想见,别说三年,哪怕离开三个月,家里也会变得荒蛮,为狐鼠蜘蛛所据。想我去年回家,也是一别三年,不敢夜间回去,翌晨才开门,但见积灰很厚(去时匆匆,忘了关窗户),感觉十分恐怖,好像踏进了坟墓,角落缝隙,处处蜘蛛壁虎,风干的蟑螂壳,大概蟑螂都死过好几代了。打开书,书页枯黄陈旧,银蠹鱼惊慌游走。 不过,只要人一旦回来,蛮荒就得统统让位,生活立刻再次展开。宽心应是酒,遣兴莫过诗。写诗不在话下,菜蔬已备,杜甫想要酿新酒,拭着春盘,他思忖该向谁讨些酒曲,就此细酌慢饮终老江边。
乘兴即为家
清 石涛《山水图册》
《春归》
(唐)杜甫
苔径临江竹,茅檐覆地花。
别来频甲子,倏忽又春华。
倚杖看孤石,倾壶就浅沙。
远鸥浮水静,轻燕受风斜。
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
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
“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这是自我安慰的话,欲东归而不得,故作凄凉语。
浣花溪的春天仍和从前一样,一样的美丽,一样的安静。别来三载,人世间发生过多少大事,他们一家流离转徙,此地的草木鸥鸟,竹径沙石,历然皆在,如无情如有情,天地不仁,不能不说是一种广大到相忘的知音。 门前小径生着绿苔,临江竹林仍在,茅檐下覆垂着野花。看到这些,他忽然想起岁月流逝:“别来频甲子,倏忽又春华。”知道甲子频转,日历飞翻,但人事因循,不觉韶华暗换,流光抛人,倏忽又是春天。这一年,杜甫已五十三岁。
“倚杖看孤石,倾壶就浅沙。”他在江边闲游,倚杖对着一块石头发呆,似有东晋谢安的意味。他又提着酒壶,来到浅沙平滩,席地饮酒,抬头时见远鸥浮水,轻燕斜飞,江畔春景幽丽,这首诗不过是随手掇拾,到得哪里是哪里,如在妍暖天气与人笑语。
“轻燕受风斜”,名家点评多就“受”字而发,此是杜甫喜用之字,善用之字。这句之外,再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两三人”,皆妥帖深婉,余味不尽。
最后四句感慨,“世路虽多梗,吾生亦有涯。此身醒复醉,乘兴即为家。”自解自宽,实则自伤。世路多阻,世界的苦难没有尽头,好在“吾生亦有涯”。庄子悲叹人生短暂,人的所知有限,在杜甫这里反而成了解脱。这或者也算是一种终极安慰 ,善哉有死,仁者息焉,不仁者伏焉。
中天月色好谁看
清 石涛《山水图册》
《宿府》
(唐)杜甫
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风尘荏苒音书断,关塞萧条行路难。
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
暮春三月,杜甫归成都,六月,严武表为节度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郎。严武再镇蜀,任成都尹兼剑南节度使,杜甫为酬知己,作《东西两川论》出谋献策。
然而,朋友关系再好,一旦做了同事,且是上下级,往往就会生出嫌隙。严武给了杜甫一份差事,是年秋,杜甫居幕中,却多与严武不和,心中颇不乐。《宿府》所写便是此间一个秋天的夜晚。
以悲观之心体物,则物无不染上悲意。也许这是个美好的秋夜,金井梧桐,寂静的江城,月色皎洁,有人在吹角。这一切在郁闷的杜甫看来,都只是增添了愁情。梧叶凄清,蜡炬昏暗,角声呜咽,就连中天明月也没有任何意义。
他在想自己的事,战乱以来已经十年,忍耐了十年,难道就是为了有份差事,口腹自役?当然不是,入幕就职不过是暂求一枝之栖,最终仍要东归,奈何故国音书断绝,关塞萧条行路难。这些心里话好像是对月亮说的。
设若杜甫预卜了自己后来病死舟中的命运,他会不会选择留在成都?不,我想他还是会选择离开,留下等于已死,而付诸行动就有可能,踏上归途,就等于已在回乡的路上。人各有命,人可以被命运掌控,但绝不会被命运打败。
想起中秋后几天,月亮还是很美,悬于中天,但没有人看。杜甫当年是因为战乱时危,永夜孤寂,月色虽好,人都各在家中,闭门息影。而他在看,我也在看,也看见了没有人看,现在人不看月亮,原因无他,只因无此闲情。
9月23日,离开成都前两天,向晚风起,终于吹来凉意。等了很久,风吹起时,却忽然若有所失,今天也已成往事。对面一栋阴郁的旧楼楼层间,许多白床单在风中狂乱飘舞,楼顶花园树木快乐得颤抖。塑料袋飞到半空。尘土的气息透过纱窗吹进来,雨,我们都在等雨。
雨没有落下来。下一场雨似乎很难,不过气温明显降低,酒店平台上骤然出现很多人。下楼去外面街上走走,吹吹风,街上也好多人,大家都精神振奋。
经过文殊坊,又看见街角那个男生,二十几岁,端着一个白盘子,上面几小杯酸奶,对路过的婆婆妈妈们推销,“零添加,零蔗糖,帮助消化。”接连三天,听见他说同样的话,对着几乎是同样的人。
翌晨风止,天又热起来,重庆更热,看来还要再忍耐一些日子。每天刷运气似的,刷几遍天气预报,总是三十几度,大太阳。暑热不肯退去,但秋天总会来的,我有绝对的耐心。
撰文/三书
编辑/刘亚光
校对/柳宝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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