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天亮以前离开,城市还没有醒来,街道空寂,有一种废墟之美。我的脚步疾速而坚定,行李箱在路上轰响,为旅途平添了几分悲壮。
地铁车厢睡意弥漫,大都是去赶火车的,箱包很有个性,闪着远方的光。一个盲人坐在我对面,三十多岁吧,手里拄着一根登山杖,没有行李,没有人陪,他的头微微昂起,好像在聆听什么,专注而警醒。
大清早的,一个盲人坐地铁去哪里呢?对于盲人,这里和那里有什么不同?对于我们这些正常人呢?
撰文 | 三书
不是我爱漂泊
黄宾虹《舟行溪谷图》
《去蜀》
(唐)杜甫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
如何关塞阻,转作潇湘游?
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
公元765年,农历四月,剑南节度使兼成都尹严武去世,杜甫在成都失去了最后的依恃,于是决计东归。五月,他携家去蜀,乘船东下。
杜甫的去蜀,虽属自愿,却也不得已。东归一直是他的心愿,但山川悠远,路途险难,关塞多阻,他自身又年老多病,能否回得去,他没有一点把握。
“五载客蜀郡,一年居梓州。”在蜀郡客居五年,其间有一年住在梓州。一个“客”字,流露他的心声,锦城虽信美,草堂虽堪居,终究是为客,不如早归去。
然而此次去蜀,却不是直接东归,而是转作潇湘游。他并不想游,更不爱漂泊,他是被命运选择。人生像一只断线的风筝,或许从来都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世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世事茫茫,岁月已老,残生随鸥鸟,沉浮漂流。
杜甫晚年常在水上,每自比鸥鸟,比如《旅夜书怀》的“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首诗是离开成都之后,由渝州往忠州,舟行途中夜泊所作。天地之大,江流浩浩,人的生存实在渺小,如一沙鸥。
在物理生存层面,人的确与沙鸥无别,甚至还不如沙鸥,沙鸥比人更自由。然而,沙鸥看不见杜甫的苦,杜甫却在它身上看见自己,并写下这首诗。
人到底为什么活着?每个人各有答案,为了家人,为了名利,为了达成某个目标,为了实现某个愿望,为了等一个可能根本不存在的人,等等。有些人并不去想这个问题,只是习惯性活着,如同动物的跟随生理本能。不管怎样,如果疾病和死亡忽然现前,如果一个人对自己诚实,相信就会找到答案。
杜甫靠信念活着,那就是回到中原。“安危大臣在,不必泪长流。”这话刚好说出了它的反面,他老泪长流,劝自己别再忧国忧民了,国家安危有大臣在。事实也如此,他也该放下忧虑了,纵使回到长安,他又能为国家做什么呢,书生意气,是不适合政治的。他当时并不知道,命运没有安排他回去,是因为他的使命是作为一个诗人,为汉语的品质树立准确而完美的典范。
作为后人,作为局外人,我可以俯瞰杜甫的人生,但对于自己的现世,我同样处于漂泊的脚步编织的迷宫,而且我也不爱漂泊。
坐火车去云阳。云阳是杜甫当年乘船东下的必经之地,所以也是我此行要去的地方。
从火车上看,城市不过是一堆物质搭建的高楼,一堆已然属于未来的废墟。早晨在车窗外铺开,无边的早晨,被祝福的田野,永远美丽的树林,隔着窗玻璃也能感到切肤的清新。
车厢里乘客不多,都在睡觉,除了我和坐在斜对面的瘦老头。他在吃李子,我看着他吃。不知为什么,吃之前他要戴上毛线手套,难道是怕冷?火车上挺热,他裤腿下面露出秋裤。他戴着脏兮兮的灰黑毛线手套,一个接一个吃李子,机械而专注,吮吸果肉发出挺大声响。我不由想起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的李子诗,写纽约街头一个贫苦老妇人吃李子,也是吃得很香。可惜,熟李子的香味没有充满车厢,也没有谁被安慰。
风吹衣裳,江流无尽
张大千《急流行舟图》
《长江二首》其一
(唐)杜甫
众水会涪万,瞿塘争一门。
朝宗人共挹,盗贼尔谁尊。
孤石隐如马,高萝垂饮猿。
归心异波浪,何事即飞翻。
杜甫于农历五月去蜀,乘船东下,在忠州(今重庆忠县)短暂停留,重阳节前才到云安(今重庆云阳县)。不必照搬,我坐高铁,只要四小时,可是仍觉得慢。
出站,烈日当空,路边草木焦灼,看得出好久没下过雨。城在江北,层层铺开在山上,不知该叫山城还是江城,本地人自称梯城,他们把台阶叫梯子。
县城都一个样,无处可去,好在有长江,沿江一条很长的绿道。对于云阳,我此前没有概念,想象亦无从想象。在杜甫的诗里,云阳就等于长江,他总是在江上,或者江边,我亦如是。
古代云安属于夔州,在城西百三十里。杜甫到了这里,见江流之大,众水于此会集,奔流东去,朝宗于海,观水而有感于时事,当时崔旰叛蜀,故曰:“朝宗人共挹”。水有朝宗之义,今盗贼据险为乱,不知尊朝廷,岂为人而不如水乎?
原来的长江,众水争赴一门,即瞿塘峡的夔门,两岸对峙,连崖千丈,崩流电激,奇险雄伟。据《水经注》记载,江中有孤石,名滟滪堆,其状如马,冬季出水二十余丈,夏月水涨,巨石没水中数十丈,舟子过此取途,不决水脉,犹豫不敢进。滟滪堆得名于此,滟滪即犹豫,一音之转。
又三峡多猿,饮水时百臂相接,啼声悲哀,属引凄异。有趣的是,《水经注》记载瞿塘峡多猿,猿不生北岸,有人取之放北山中,猿仍不出声。或因城在北岸之故吧,如今两岸都没有猿啼,更看不到“高萝垂饮猿”的情景。
杜甫是铁了心要回去的。虽然孤石可谓,饮猿可憎,但我意已决,波浪再怎样翻涌,也不能阻我归途。《长江二首》其二,与其一同意,其二诗中,因为阻雨,他归心更切,写到长江的声色,曰;“色借潇湘阔,声驱滟滪深。”江涨波阔,水奔声急,如驱滟滪堆使其下沉。长江水势壮悍可见一斑。他此日或在船上,波浪兼天,雾雨飘洒,风吹衣裳,江流无尽。
渡船上的山民
张大千《江静潮平图》
《十二月一日三首》其一
(唐)杜甫
今朝腊月春意动,云安县前江可怜。
一声何处送书雁,百丈谁家上水船。
未将梅蕊惊愁眼,要取楸花媚远天。
明光起草人所羡,肺病几时朝日边。
没想到真的坐上渡船。虽说有大桥,江上总该有渡船,问便利店的女人,答曰没有,我不信,再问,仍说没有。我信了,毕竟她生活在这里,但我仍在江边走走看。
走了不多时,看见右侧阶梯下来两个老人,各挑一根扁担,前后两个箩筐,像是去坐船。他们且走且谈,到了前面不远处,转往左侧阶梯下去,水边泊着一只机动船。我连忙追上去问,果然是渡船。我也可以坐吗?可以!
登船。船上已有七八人,皆靠西侧坐在一排条凳上,那边晒不到太阳。我坐在东侧,他们都看着我,这是本地渡船,很少有游客乘坐。他们面前放着箩箩担担,箩筐底有一杆秤,一看就是本地山民,早晨进城去卖菜卖水果,中午搭渡船回家。
渡船十二点开,最后一班,还在等人。上来一个卖核桃的山民,箩筐里还剩了好些核桃,他在我这边坐下。五十多岁,谦逊质朴,泛旧的白衬衫洗得干净,灰色裤子,裤腿可见笔直的中缝,军绿胶鞋,脚上还穿着蓝灰色袜子。他默然坐着,脖子上挂一个黑色收钱包。我走过去看,是今年新收的核桃,筐里有剥好的核桃仁,我买了一斤,沉甸甸的,才十元,吃着真香,令我深觉惭愧。他没有二维码,船老大帮忙扫码,当即给他换成现金。
船上其他人也来买他的核桃,到开船时,差不多全卖完了。那山民数着卖核桃得来的一沓钱,露出灿烂的笑容。
卖核桃的人。
再次得出经验,务必远离旅游景点,尽量避开那些华而不实、轻薄到侮辱人类智商的假玩意儿。只有在这样的本地渡船上,才有真正的人世风光。
杜甫没打算在云安久留,却因病滞留了半年,直到翌年春晚才移居夔州(今重庆奉节县)。腊月初一,他再次来到江边,梅花尚未开,但已觉春意萌动,想到年后就可以东下,便对江水亦生怜爱。
听见雁声,看见大船,都动他归心。他每天想着回去,即使后来在夔州,生活得以安定,他还是毅然要走。这种心情我懂,尽管我在哪里都没有归宿感,一路走过这些地方,有的或可小住,但无法想象定居在任何一处,哪怕仅作设想,也会立即感觉客死他乡。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作者:三书;编辑:张进;校对:陈荻雁。封面图为清 汪之瑞《万壑无声图》。未经新京报书面授权不得转载,欢迎转发至朋友圈。 文末含《新京报·书评周刊》2023合订本广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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