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2024中国文坛,许言午的长篇小说《扬兮镇诗篇》是一部惊喜之作。它以诗意、舒缓、清新的笔调,讲述了扬兮镇上一双小儿女的爱情悲剧,也讲述了千年古镇上一代代人重复上演的恩怨情仇。
“抑若扬兮,美目扬兮”,扬兮镇的名字来源于《诗经·齐风·猗嗟》。这首古老的四言诗意在歌颂少年射手姿容俊朗,技艺卓绝,而青春的俊美、纯粹与热烈,亦是《扬兮镇诗篇》的底色。
据许言午介绍,《扬兮镇诗篇》构思于2017年,动笔于2019年,2020年完成初稿,后来经过两次小幅度修改。小说主体内容七章,对应张咏最初写给丁晓颜的七封信。序章和终章,对应丁晓颜回给张咏的两封简短的信。总共九章,九封信。鸿雁往还,象征情思绵延。
丁晓颜是《扬兮镇诗篇》中最动人的人物。她跳脱了我们时代对文学作品中女性人物的阅读期待,一味地懵懵懂懂、善意宽柔、随遇而安。她是侧身在阴影中的那个人,是时常被叫来搭把手但从不被真正注意到的那个人,也是在人间的最平凡细微之处能够“俱道适往,着手成春”的那个人。
“丁晓颜是一个‘聊斋式’的人物,带着一股来自荒野的气息,似真似幻。”许言午告诉南都记者,“她书读不通,某些方面很迟钝,却具备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力。这个人物在现实中没有具体的原型。她更多的是我的一种寄托,是比较理想化的人物塑造。”
许言午将丁晓颜的心灵与个性对日常生活的超越性概括为“爱与诗”:“它有穿透时空的力量,是我们的文化或者说文明,得以生生不息传承至今的那个内在的‘灵’。”
至于那个奋发有为的少年张咏,则是世界上芸芸众生的缩影。他追随时代奔腾跳跃,义无反顾地抛弃了丁晓颜和扬兮镇。直到年近不惑归返故乡,才发现丁晓颜的孤单也是自己的孤单,是生命最本质的孤单。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认为,《扬兮镇诗篇》体现了中国诗学的风格,含蓄、节制、不张扬,以及恰到好处的留白。“从《西洲曲》到《边城》,到《扬兮镇诗篇》,我们可以看到中国美学的脉络一脉相承。”
访 谈
南都: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您曾经在《收获》杂志上发表过长篇小说《失密》,2011年出版了长篇作品《白如梅》。从《白如梅》到《扬兮镇诗篇》中间有十几年的断档。您有没有打算做一名职业小说家?您的写作历程是怎样的?
许言午:我是在大学时期开始写小说的,写得不多,有几个短篇习作,发表在文学社的油印刊物上。1997年到了北京,成了所谓的“北漂”,打工糊口之余,继续写小说,但对自己的文学生涯并没有一个长远明确的规划。2006年完成第二部长篇小说后,就中断了小说写作,去做艺术评论,做话剧,与朋友合伙办公司等等。忙忙碌碌一事无成,直到2019年,才恢复小说写作,动笔写《扬兮镇诗篇》。自年少时起我就有一个“文学梦”,但至今仍不确定我是否有足够强大的意愿和能力成为一名职业小说家。《扬兮镇诗篇》在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的顺利出版,对我而言意义重大,但这个意义更多是文学上,而非职业上的。
南都:请谈谈您创作长篇小说《扬兮镇诗篇》的初衷。是什么让您起心动念写这么一部与故乡有关的小说?
许言午:大学毕业后,我没有服从分配,直接离职走人了。在浙江瞎混了三年,接着到北京。来北京不是为了文学或所谓的“功名”,只是一次简单冲动的逃离。当时的想法是离老家越远越好。那个年代,像我这样的年轻人其实很多。2017年夏天,年迈的父亲在老家过世,我返乡奔丧。在那段日子里,我静下心来盘点自己的经历,思考自己与故乡与亲人的关系。两年后,开始动笔写作《扬兮镇诗篇》。或许是人到中年了,需要安放那种对故乡复杂而矛盾的情感,在精神层面重新找回与年少时的某种联系吧。
南都:您曾说自己有两个故乡,一个是扬兮镇,一个是古典诗歌。这两个故乡是怎样的关系?它们分别对您的写作和人生产生了哪些影响?
许言午:我父亲是一位古典诗歌爱好者,喜欢读诗、写诗,家中有不少古典文学书籍。我最早爱上文学,就是受古典诗歌的影响,着迷于那种文字的节奏、韵律和意境。因而,动笔写作《扬兮镇诗篇》时,我就有这个想法,不仅要写出养育我生命的那个故乡,还要写出那个滋养了我文学梦的故乡:汉语古典诗歌。在我看来,这两个“故乡”是一体的,处于同一时空,不可分割。年少时,这两个故乡滋养了我。当我现在回望来时路,发现“她们”仍在滋养着我,情感上,文学上。这是一种重新发现和认识,对写作,对人生,都是如此。
丁晓颜是一个“聊斋式”的人物
南都:《扬兮镇诗篇》里的主角丁晓颜给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是一个单纯美好的人物,也是个不合时宜的人物,甚至是一个在世俗生活中不受重视、比较边缘的人物。她不太符合当下我们对文艺作品中独立自强的“大女主”的期待。但是能看出来您在丁晓颜身上倾注了很多感情和心血。为什么塑造这样一个角色?丁晓颜有哪些特质让您觉得特别值得书写?
许言午:丁晓颜是一个“聊斋式”的人物,带着一股来自荒野的气息,似真似幻。她书读不通,某些方面很迟钝,却具备一种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力。这个人物在现实中没有具体的原型。她更多的是我的一种寄托,是比较理想化的人物塑造。她的“自我”不强烈,没有乖戾之气,待人处事表现得柔软而开阔,有自己的底线和原则,独立自足,敢于且乐于担当——这些是我着力描写的。但这种品质其实存在于我们多数人的内心,只是在这样一个快节奏充满竞争性的年代,人们一味地追求所谓的强大,渴望成功,在奔忙焦虑之中,这些品质被有意无意地遗忘了,覆盖了……也许我们需要再次发现它,唤醒它。
南都:小说开篇,张咏指着丁晓颜的照片告诉叙述者“我”:她就是扬兮镇。为什么丁晓颜能代表扬兮镇?
许言午:丁晓颜的心灵与个性,对庸常生活而言是具有超越性的,虽然她的表现形态是日常具体的。我把这种超越性理解为“爱与诗”,它有穿透时空的力量,是我们的文化或者说文明,得以生生不息传承至今的那个内在的“灵”,是我们生命中最为宝贵的那部分。“她就是扬兮镇”指的就是这一层面。
南都:在小说结尾,为什么安排丁晓颜在一场意外的火灾中死去?我个人觉得这个结局有些突兀和残忍,为什么丁晓颜不能好好过完平淡自洽的一生?您试图用丁晓颜的死来表达什么?
许言午:我更愿意将她的死看做是“离开”,所以写她的死用了很少的笔墨,就像一道光影悄然消散,没有痛苦,也没有人事的牵绊。丁晓颜并不是一个完美的人物,她身上有很大的局限。事实上到最后,她和我们这个人间越来越不“兼容”了。她和张咏的隔阂越来越深。小说后半部分有一个细节,国庆假期,丁晓颜去车站接张咏,没接着;不料张咏却搭加班车回来了。丁晓颜很少出远门,已体会不到假期道路上正变得越来越繁忙、拥挤。就像前面我谈到的,丁晓颜是一个有着荒野气息的似真似幻的人物,是我们内心柔软而自在的那一部分,而在时代的急遽发展变化中,人们都在忙着自我扩张,忙着追求欲望的最大实现时,柔软而自在的这部分必然会遭到遗忘或覆盖,甚至是厌弃、抛弃,所以她的“死”也是必然的。
南都:《扬兮镇诗篇》的主体部分是丁晓颜和张咏一双小儿女的成长和恋爱的故事,整个调子清澈、柔和、甜蜜,最后以淡淡忧伤结尾,像一曲青春爱情的挽歌。您曾经说,“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丁晓颜”,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请谈谈您的爱情观。
许言午:爱情是世间最迷人的一种幻象,是文艺创作的永恒主题。我们喜欢读爱情小说,看爱情电影、戏剧,听爱情歌曲,就是在向往、追逐这种迷人的幻象。年少时,无论男孩女孩,内心或多或少都会拥有一个完美的“她/他”的形象。这是人类产生诗意的源泉之一,也是推动人类向善的力量之一。在《扬兮镇诗篇》里,“丁晓颜”承载的就是这份诗意,这种向善的力量,清晰而浓郁。这份诗意,这种向善的力量,并不虚妄,一直存在于我们的心里。
在文学写作上保持沉静踏实
南都:在小说的结尾,您借胡美兰之口说“我们以为唐代是花团锦簇、热热闹闹的。可是翻开《唐诗三百首》,每一首都很孤单。”为什么这部小说最后的落点,要落在诗的孤单、生存的孤单上面?
许言午:这更多是我的个人感受。这种孤单多来自于人与人之间的心灵、情感无法有效地沟通。人们生活在一堵由强烈的“自我”所形塑的看不见的围墙之中。小说里,丁晓颜凭借着天生的敏锐直觉力,试图打破这堵围墙,甚至包括生与死的隔绝,可终究是徒劳无功。这方面我比较悲观,所以在小说最后借胡美兰之口,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南都:未来还有什么写作计划?
许言午:从我的写作经历来看,《扬兮镇诗篇》可谓是一部幸运的书。当它还是书稿时,得到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总编辑韩敬群老师的认可;出版之后,副总编辑胡晓舟老师因为喜爱此书,在第一时间写下了一篇非常精彩的书评;负责此书编辑工作的三位优秀的年轻编辑窦玉帅、邢姝婷、姬冰雪,投入了很大的热情与努力,做了许多细致琐碎的工作,它才能够呈现出今天这个样貌。但这份“幸运”需懂得珍惜。目前在写作一部新的长篇,我希望继续保持写作《扬兮镇诗篇》时那种沉静踏实的状态。在文学写作上,保持沉静踏实,或许就是最好也是能够走得最长远的计划了。
采写:南都记者 黄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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