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勃,“初唐四杰”中的老大。
虽然排在后面的那位杨老二一直不服气,但他千百年来也没能撼动我的地位。
毕竟咱这排名不是什么野榜,而是经过诗圣专门认证的。
何况,不说别的,单就一篇《滕王阁序》便足以碾压他们了。
我出身太原王氏,是唐朝最顶级的豪门之一。
我们与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荥阳郑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互相联姻,守望相助,连李唐王室也得礼让我们三分。
王室多次提出想与我们几家联姻,都被强硬拒绝。
当然,我们敢如此豪横,自是有底气的。
远的不说,就说我们王家,我祖父王通可是当时赫赫有名的大儒,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中,有不少人都曾与我祖父探讨过学问。
贞观四年,拜中书令,成为宰相的温彦博,是我祖父最得意的弟子之一。
我还有一位叔祖父,叫王绩,是五言律诗的奠基人,他的那首《野望》写得真是妙极了!
东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树树皆秋色,山山唯落晖。
牧人驱犊返,猎马带禽归。
相顾无相识,长歌怀采薇。
——王绩《野望》
祖父崇尚儒学,致力于著述与教学,而他却更倾向于老庄思想和魏晋玄学。
他在11岁的时候游历长安,拜访权臣杨素,被当时的公卿誉为“神仙童子”。
他曾在归隐与入仕之间,辗转,徘徊。
第三次辞官后,才下定决心隐居东皋,酿酒写诗,逍遥终日,食饱恣遨游。
他曾写过一首诗叫《山中叙志》,“张奉娉贤妻,老莱藉嘉偶”。
翻译过来就是:想找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一起归隐山野。
幸运的是,他最后真的等到了那个与他琴瑟和鸣的灵魂伴侣。
要知道,生活在我们这些大家族里,有很多事是身不由己的,比如婚事。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说起来容易,但又有多少人能做到呢?
说实话,比起祖父,我其实更佩服这位叔公,他活成了很多人向往的样子。
不过,我虽佩服叔公,但我却不愿像他一样闲居山野,碌碌无为。
我也不想走祖父教书育人的老路。
想我六岁能诗,九岁写书,如此惊才绝艳,注定是要站在朝堂高处,受万人敬仰的。
13岁那年,我便开始行动了。
我写了一篇《上绛州上官司马书》呈给当地的父母官。
当然,我也没指望靠这篇文章便能跻身官场,不过是投石问路罢了。
两年后,宰相刘祥道,奉命巡查关内。
我知道机会来了,当即上书一封,毛遂自荐,畅谈了自己对时事政治的一些看法。
刘大人读后,惊叹不已,“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
得到了官方夸奖,我的名气也算是打出去了。
而后我趁热打铁,参加了幽素科考试,一举中第。
也许是因为我背后的家族,也许是因为我名气越来越大。
及第后,我没有像大多数人那样一直候官,而是马上就被授予了朝散郎一职。
虽然只有从七品,但起点也算很高了。
要知道很多进士出身的,一开始都是校书郎,从九品。
那一年,我才16岁。
多少读书人,努力了大半辈子,依然是一介布衣,而我未及弱冠,便步入了仕途,站在了人生的制高点。
我有理由自豪,也有理由骄傲。
但是,我没想到,人生中的第一个风浪,竟会来得那么快,快得让我猝不及防。
当上朝散郎没多久,我就凭借才名,成功进入了沛王府,成为沛王李贤的侍读。
李贤是高宗和武后的次子,自小过目不忘,深受宠爱。
李贤身边自然不缺仁人志士,置身其中,我虽不至于泯然众人,但也不算异常突出。
但我有一个最大的优势,那就是我年轻。
年轻,意味着朝气,意味着希望,意味着无限可能。
但我不知道的是,年轻,也意味着不成熟,意味着无知无畏。
当时,长安城流行“斗鸡”,沛王与他的同胞弟弟英王李显,都是斗鸡场中的常客。
为了讨沛王欢心,我特意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替他助威。
写完文章后,我还沾沾自喜,因为沛王确实对我亲近了几分了。
我没想到的是这篇文章竟会流入宫中,更没想到的是皇上读了此文后,认定我是在挑拨皇家兄弟的感情。
一怒之下,剥夺了我的官职,并命我即刻离开长安。
我在府中接到旨意的那一刻,感觉天都塌了。
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我手中的笔,不只可以送我上青云,也能让我下地狱。
走出沛王府,站在街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我却觉得格格不入。
没有人为我送行,长安的繁华也没有因我的离开而失色半分。
走出长安,回首遥望,我突然想起,几年前,我曾在此送别了老杜。
当时我是怎么劝慰即将远行的老杜呢?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送杜少府之任蜀州》
不要伤心,大胆地往前走,只要我们彼此惦念,即使相隔千里,也如近在眼前。
昔年我劝老杜时,是何等豁达,何等豪迈。
然而轮到我自己离开长安,我却不知该如何安慰自己了。
果然啊,人就是如此,渡人容易,渡自己难。
罢了,反正老家是没脸回了,就去四川看看老杜吧。
一个月后,我站在了巴蜀的土地上。
此处的山川风景,风土人情,与长安,与我的家乡太原,迥然不同。
在这里,我与老杜重逢,在他的引荐下,也结交了不少新友人。
每日与三五好友游山玩水,饮酒作诗,渐渐治愈了我受伤的心灵。
只是,景色再美,也终有看腻的一天;友人再好,也终有分别的一日。
那年秋夜,我在江边送别了一位友人。
江送巴南水,山横塞北云。
津亭秋月夜,谁见泣离群?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江亭夜月送别二首》
月色朦胧,人去亭空,江山万里,寒意笼罩。
站在迷离的夜色中,孤独寂寞,更与何人说?
几日后,又有一位友人要离开蜀中。
正逢重阳,我们在玄武山上为他设宴饯别。
站在山峰,遥望故乡,山重水隔,思绪万千。
九月九日望乡台,他席他乡送客杯。
人情已厌南中苦,鸿雁那从北地来。
——《蜀中九日》
鸿雁南来北往,而我却只能困居巴蜀,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踏上归乡之路。
想到这里,心中的愁苦又多了几分。
我在蜀中又逗留了一年。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山中》
秋天,真是个令人悲伤的季节,片片树叶,泛黄,又纷飞。
在这里呆了两年多,也是时候该回去了。
公元671年秋末,我离开了蜀中。
当时我也曾犹豫过,是返回山西老家,还是北上长安。
几经挣扎,我选择了回到长安。
毕竟哪里跌倒,就要在哪里爬起来。
到达长安时,正赶上一场大型人才选拔。
当时的考官裴行俭大人十分看好我,数次征召。
但我刚回长安,心境还未平复,又一直担心之前的事情被翻出来,犹犹豫豫,没敢答应。
不料却因此触怒了这位权臣,说我“才名有之,爵禄盖寡。”
他的这句评价,算是堵住了我在长安的仕途之路。
正当我准备回乡的时候,在虢州任司法的友人凌季友给我送了一封信,让我到他那里去发展。
我仔细考虑了一番,便同意了。
反正呆在长安是没前途了,正好我曾向曹元学过医术,而虢州盛产药草,正是个好去处。
请记住,就是虢州这个地方,成了我命运的转折点。
在好友的帮助下,我在虢州谋了个参军的职务。
当然了,肯定是比不上之前的朝散郎,但也聊胜于无。
可能我真的不适合官场吧,虽有友人的照拂,但我与其他同僚的相处却十分不愉快。
他们的嫉妒,攻讦,一度让我产生了归隐田园的念头。
东园垂柳径,西堰落花津。
物色连三月,风光绝四邻。
鸟飞村觉曙,鱼戏水知春。
初晴山院里,何处染嚣尘。
——《仲春郊外》
也许只有在山水自然中,才能避开这些世俗尘杂。
如果当时我下定决心辞官归隐,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日子,一个叫曹达的官奴突然上门,请求庇护。
我与他是旧相识,见他狼狈,便收留了他。
我一开始真的不知道他犯了大罪,以为他只是普通逃奴。
可惜,当我知道真相的时候,已经过去许多天了。
律法规定,窝藏罪奴是要连坐的。
我越想越害怕,脑子一抽,就把他杀了。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我做事并不缜密。
很快,我便被人告发了。
依照唐律,我被判了秋后处决。
也是我命不该绝,正好遇上了高宗更改年号,大赦天下,因此逃过一劫。
出狱以后,我才知道,我的父亲王福畤受我牵连,由雍州司功参军被贬为交趾县令。
身为人子,不能替父分忧,竟还连累父亲远谪南荒,真是太不孝了。
我本想立马出发,前去寻找父亲,向他请罪。
可惜,身子不争气,本就体弱,又在狱中呆了那么长时间。
于是,我便决定先休养一段时间。
休养期间,我接过祖父未完成的著作《续书》,编写了十六篇补阙。
同时又撰写了《周易发挥》、《合论》、《百里昌言》等等。
在创作中,我渐渐走出了那段阴霾。
一年后,听闻朝廷有意恢复我的官职。
可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一心向往功名利禄,无畏无惧的少年了。
在狱中时,我就已经想明白了。
虽说当时收留,杀害曹达,是我自己的决定。
但我获罪的背后绝少不了那些同僚的推波助澜。
当然,我并不是为自己开脱,只是觉得我的性格,确实不适合官场。
拒绝入仕后,我决定启程去交趾探望父亲。
路过南昌的时候,正值重阳节,洪州都督阎伯屿在滕王阁大宴宾客。
就在那场宴会上,我写下了那首流传千古的绝世名篇《滕王阁序》。
可能有些人觉得我不长教训,爱出风头。
人家阎都督设宴是为了替他女婿孟学士扬名,结果却被我一个外人截了胡。
难道我就不怕再次得罪人?
是的,我是怕得罪人,可也不能因此就完全敛了自己的锋芒,堕了我王家人的风骨。
何况,灵感这种东西,可遇不可求。
平常我写文章,都是要先喝点酒,然后蒙头睡一觉,醒来后一挥而就,时人谓我为腹稿。
但这一次不一样,望着眼前秋水长天的景色,感受着宴饮的氛围,再联想到我的身世经历,一时间,灵感迸发,文思泉涌。
……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
座中宾客看着我写的文章,从一开始的失语,到后面连连惊叹。
那一刻,我仿佛回到了十六岁那年。
那时的我初入仕途,何等意气风发。
但我没想到的是,《滕王阁序》是我的巅峰之作,同时也是绝笔之作。
在南昌逗留了几日后,我继续南下。
几经辗转,第二年春末,终于到达了交趾,见到了父亲。
看着老了十多岁的父亲,心中的愧疚达到了极点。
陪着父亲住了一阵子后,我便踏上了返程。
那一年夏天,风浪特别大,我被风暴卷入了水中。
虽然很快便被救起来了,却因惊悸而亡。
说来也是憋屈,没有被溺死,却被吓死。
曾经有人给我看相,说我神强骨弱,气清体羸,脑骨亏陷,目睛不全,秀而不实,终无大贵矣。
当时我很生气,不料却被他言中。
上天是公平的,也是无情的。
给了我绝世的才华,却没有赐予我相匹配的心性与情商。
我的早逝是偶然,也是必然。
只是可怜了我那老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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