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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论·研究] 萧三匝:在孔子诞辰,评评孔子

2 已有 1863 次阅读   2018-09-29 07:47
萧三匝:在孔子诞辰,评评孔子

《中国思想史批判》第五讲:孔子:缔造道德理想国

各位听众朋友,大家好!欢迎你跟我一起走进中国思想史,我是萧三匝。这一讲我们讲孔子。在当今中国,有几个人是我们思想立场的试剂,只要提到这几个人,人群立即自然划分成两拨,一拨坚决赞成,一拨坚决反对,孔子就是这几个人之一。所以,要讲好孔子,很难;要让大多数人认可你讲的孔子,更难。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我们评述历史上的著名人物,包含两个维度:一是历史的维度,也就是评述那个独立的个人在世时的功过得失;二是后世的维度,也就是评述被后人塑造的、作为符号的那个人在历史长程中的得失。具体到孔子来说,他在世时,不过是诸子之一,但汉武帝独尊儒术以后,他一步步地就逐渐成了“圣人”、“至圣先师”、“素王”,因此对他的评价,自然会有不同。我今天讲孔子,主要是从历史的维度讲,最后会主要从后世的维度进行简要地评论。

我准备用这样几个关键词来勾勒孔子的思想:一是复礼,二是仁,三是君子,四是德治,五是两可。

我们先来看复礼。如前所言,礼是一套等级制,也可说是一套习惯法。孟子说得很清楚:“天下之达尊三:爵一,齿一,德一”。也就是说,礼是以人的地位、年龄、道德为标准来构建的人间秩序。上一讲我说过,孔子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礼乐开始崩坏的时代,人们对周礼的形式主义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公元前537年,晋国三军司马女叔齐就批评那个非常好礼的鲁昭公,说他遵从的“是仪也,不可谓礼”,“焉知礼”。公元前517年,郑国正卿子大叔也批评赵简子“是仪也,非礼也”。但孔子的态度是坚决拥护周礼,所以他要“宪章文武”,号召“克己复礼”。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拥护周礼就是拥护周代的政治、社会制度。孔子为什么要拥护周代的政治、社会制度呢?因为他认为,春秋时期的政治、社会乱象之所以产生,就是因为诸侯、权臣不遵守礼制,为了社会重归稳定,所以必须恢复周代鼎盛时的礼制。所以孔子非常强调“正名”,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为什么“孔子著《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因为《春秋》的核心思想就是正名定分、尊王室、敬主上、斥贵族权臣的僭越、篡夺。《论语》也一样,《论语》里,孔子经常批评贵族权臣的僭越,他主张“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子路问为政之先,孔子说“必也正名”。齐景公问政,孔子告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都是为了让人各安其分。人们各安其分,言行不出其位,政治、社会自然就稳定了。

问题在于,当时的人们为什么不遵周礼?孔子认为,那是因为周礼僵化了,以至于法令滋彰。《尚书》的《酒诰》里甚至规定,殷商遗民如果聚众饮酒,就要处以死刑。所以孔子感叹:“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所以,单纯靠号召恢复周礼根本不管用。那么,怎么办呢?

这就要讲到关于孔子的第二个关键词:仁。孔子的核心思想,其实不是礼,而是仁。孔子之所以成为“贤于尧舜”的圣人,也不是因为他维护周礼,而是因为他论证了周礼的合法性,或者如我在前面讲到的,他为周礼灌注了新精神。这个新精神,就是道德,按孔子的用词,就是“仁”。

孔子在《论语》里111次提到了“仁”,但几乎每次表达的意思都不完全相同。那么,到底什么是“仁”?“仁”,左边是“人”,右边是“二”,意思是,要把别人当成与你自己一样的人看待。所以,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仲弓问仁,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子贡问仁,子曰:“夫人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孟子也说:“仁者爱人。”所以,“仁”就是爱,只不过,它是一种等差之爱。

仁爱,源自于人的主观情感,但它又必须表现为客观行动,最后实现世间万物一体归仁的理想社会。这是一种逐渐扩展的秩序,《大学》“八条目”论证的就是这种以修身为中心的秩序。这个秩序融汇了个人道德、社会人伦和政治制度,是人与己,家与国贯通的秩序。西方有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对举之说,但儒家的仁,讲的既不是个人主义,也不是集体主义,它是从关系主义开始,最后上升到治国平天下。因此可以说,孔子想要建立的天下秩序,是一个道德理想国,孔子是这个道德理想国的缔造者,而儒家学说,是一种道德理想主义。这种道德理想主义,美化了封建宗法制度,使其充满温情,让人愿意主动接受。

当代著名思想家李泽厚先生曾分析过孔子仁学思想的结构,他从五个方面解剖仁,下面我用自己的理解来复述一下李先生的观点:

第一,仁是基于血缘的。所以,孝悌是仁的基础,亲亲尊尊是仁的标准。所以孔子的弟子有子说:“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本立而道生。”

第二,仁是诉诸人的心理的。举例来说,孔子的弟子宰我问孔子,为什么父母死了,子女要守丧三年呢?孔子的回答是:“子生三年,然后免于父母之怀。”你如果不守丧三年,心安吗?不管是否为孔子的主观意愿,但当仁成了心理原则,外在的血缘就服从于人的内在心理了。仁本来是用来解释礼的合法性的,但强调了仁的心理来源之后,它就独立于礼,以至于礼变成了从属于仁的东西了。这样一转换,结果是,具体的礼仪规章可以改变,但人的仁爱心是永恒不变的。

第三,仁的思想是一种人道主义。孔子从来不是宗教主,儒家也从来不是宗教。“子不语怪力乱神”。“季路问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问死。’曰:‘未知生,焉知死?’”“祭神如神在,祭鬼如鬼在。”“樊迟问知,子曰:‘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见,出于人道主义立场,孔子悬置了鬼神问题,或者说用仁心化解了宗教问题。如上所言,他鼓励人们扩展仁(人)道,以此获得人生意义。“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这样,就能完成人的心理自适,也就是心安。中国文化为什么没有孕育出真正的宗教,根源就在于孔子强调的是此世的心安。孔子为什么悬置鬼神问题?我认为与此前的“天崩地裂”有关,鬼神靠不住啊!如果靠得住,周天子的权威为什么衰落呢?所以孔子“不怨天,不尤人”,他靠的是人的仁爱之心。孔子的这一思想,或许受子产的影响,子产就说过:“天道远,人道迩”。

第四,仁强调个体人格的主动性、独立性与道德担当。孔子倡导人们做君子,做圣人。“士志于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远乎?”“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文王既没,文不在兹乎?”君子是求仁行仁的人,他未必得有什么客观的成绩,圣人与君子的区别在于,圣人得有客观成绩。关于君子,我等会儿会详细讲,这里先一笔带过。

第五,仁强调实用理性。所谓实用理性,就是王阳明后来讲的“知行合一”,不能只限于知道,而不力行。所以,“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听其言而观其行”,如此等等。

所以,孔子已经搭建了整个仁学结构的框架,这个结构以实用理性统辖、平衡,它强调的是权衡、时中、和而不同、过犹不及。李泽厚先生认为,这五个方面的平衡,杜绝了中国思想传统走向偏激。比如,基于家族血缘的仁爱心抑制了普遍的人道主义,使墨子的兼爱、非攻学说不能赢得很多信众;人道主义又抑制了人格独立,使片面强调个人功业和享乐的思想不能服人。孔子之后的诸子,或继承、发展了孔子仁学五方面的其中一方面,或继承、发展了孔子仁学的多个方面。比如,曾子主要继承、发展了仁学中的血缘依据;子思、孟子主要发展了仁学中的心理、人道、人格几个方面;颜渊体现的是仁学中的人格方面;荀子注重的主要是仁学中的实践层面。我认为,李先生的这些看法是很深刻的洞见。

那么,孔子的仁学思想从何而来呢?他借助的思想资源是什么?对这个问题,萧公权先生的看法我认为也是深刻的洞见。大家知道,我们一说孔子,就容易想到一句话,说他“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宪章文武”我刚才已经讲了,就是说孔子以周文王、周武王开创的礼治为宪章,为准绳,那么什么叫“祖述尧舜”?为什么要“祖述尧舜”?萧先生说,孔子是殷商贵族后裔,他虽然维护周礼,但并不以“文武”的旧规矩自限,他试图用殷商政治的宽大精神矫治周礼的繁琐、僵化以及过于苛刻之弊,后世有“徒法不足自行”之论,但只有礼也不足以自行。萧先生说,孔子“宪章文武,取其缜密之制度;祖述尧舜,取其宽大之精神也。”孔子既然取殷商政治的宽大精神,为什么不直说“祖述殷商”,而要说“祖述尧舜”呢?因为他是殷商后裔,要避嫌。孔子明说他不会“生今世,反古道”,但他接引殷商精神,虽然是复古、守旧派,但其目的显然是开新。所以,萧先生的看法是:孔子“遵时君之制度,缩减其应用范围,增其道德意义,而寓改进于守旧中。”两千年后,康有为故技重施,他说孔子是“托古改制”的素王,康氏自己也要“托古改制”,所以自号“长素”。

接下来我们来看孔子思想的第三个关键词“君子”。虽然“君子”一词在《论语》中出现了108次,但这个词不是孔子的创造。此前,“君子”只指人的社会地位,不指人的品德。但孔子用这个词,有时指社会地位,有时指品德,有时兼有这两个意思。指社会地位,是因袭旧说;指品德,显然是创造;兼有这两个意思,是旧瓶装新酒。到现在,我们还说某人是君子,指的主要是这个人的品德,与地位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孔子以品德来评判人的思维深刻影响了中国人后来的思维习惯。直到今天,小孩子看电视剧,还问爸爸妈妈,某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就是“君子”嘛。

什么人可以被称为君子呢?子路问过孔子这个问题,“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

孔子为什么这么在乎君子?因为他要用出身于平民的士阶层置换没落的统治阶级。他的学生大多数都是平民阶层。原来,人们寄希望于有地位的人也有道德,现在,孔子寄希望于有道德的人取得地位,尤其是权位。周政衰落后,贵族、权臣当道,社会日渐陷入丛林状态,孔子不满意贵族靠祖宗荫庇、权臣靠实力当道,他要建立道德理想国,势必抬高君子的地位。萧公权先生说,孔子承认宗法的失败而不攻击,只承认旧阶级制的失败,而主张家国一体,这种做法,目的在于实现渐进改良。孔子“于旧制度中发现新意义,以此为改善及复兴旧秩序之具。然公卿不用,故传平民,故其荡平阶级之作用,非抑贵族而使下侪于皂隶,实乃升平民而令上跻于贵族。”因此,孔子虽为“旧制度之忠臣,同时为平民之益友。”此种见解,实在精辟。

孔子理想中的君子一旦有机会是要从政的,君子之治显然就是仁治,或者叫德治,这就涉及到了孔子思想的第四个关键词“德治”。德治可以包含两层意思:一是依靠道德治理;二是依靠有道德的人治理。因为道德本身不能自动肩负治理的责任,所以归根结底,德治需要依靠有道德的人治理,或者说,需要依靠道德高尚的人凭借道德来治理,所以它本质上是人治。道德高尚的是什么人呢?是君王,是老师。所以,《尚书》要说,“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所以,德治的主要工作不是管理人,不是处理事务,而是教化人,政治就是教化,教化就是政治,政教合一,君师合一。中国传统社会为什么供“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因为师的作用相当重要。

我们如果对中西政治思想的源头进行对比会发现很有趣:柏拉图心目中理想的统治者是“哲王”,孔子心目中理想的统治者是“圣王”,二者貌似,但却存在相当明显的不同:“哲王”尚智,以智治国;“圣王”尚德,以德治国。所以中西政治思想一开始就判然两途。

既然孔子主张德治,圣王的统治手段就很有限,主要不过教化和树立榜样两种途径。如上所述,教化的目的是让人人成为君子,“人皆可以为尧舜”。树立榜样我们更熟悉,这是至今一以贯之的传统。我们在古代喜欢表彰忠臣孝子、贞洁烈妇,现在还喜欢表彰各种先进、标兵。我们只要看看下面的这些话,就不难发现,孔子的想法实在太理想化了:

“政者正也。子率以正,孰敢不正?”“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

孔子也不是不知道政令、法律必不可少,因为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是君师可以教化成君子的。但可以肯定地说,孔子对政、法持相当消极的态度,他认为政、法的作用相当有限,因此也没兴趣详细展开论证。季康子问政,孔子说:“焉用杀?”孔子论诉讼的话是:“必使无讼。”孔子对政、法比较温和的看法不过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

我在前面已经说过孔子的思想是道德理想主义,至此,我相信很多人都会认可我的观点了。

那么,孔子知道他的思想过于理想化吗?我相信他是知道的。从政治上说,他维护周天子的封建天下制度,但他眼看着这种制度正在加速崩溃;他希望抑制权臣,使平民士子成为统治阶层,但现实的发展与他的理想完全相反,他的弟子没几个真正实现了他的理想,有些甚至违背他的理想,成了权臣的谋臣。从一方面说,孔子在逆流而上,所谓“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但从另一方面说,他也为君子留了一条后路。所以,我认为孔子思想的一个重要面相是“两可”,也就是孔子自己讲的“无可无不可”。

孔子的“两可”思想表现在:一方面他说“士志于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另一方面,他又说“道不行,乘桴浮于海”,“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子绝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孔子并不是君主专制主义者,他反对君王的乱命,否认臣下对君王有绝对的效忠义务,君子是否从政,原则是“以道事君,不可则止”。因此,也可以说,孔子虽然是道德理想主义者,但并不绝对化,仁的内核,还是一个“中”字。所以,中国历代读书人,真正殉道的并不多。

孔子的两可思想从哪里来?我认为有两个方面:从思想来源上说,孔子虽然不言性与天道,但信天命,所以他说:“不知命,无以为君子”,并说“五十知天命”,知命就要认命,所以我们现在还有一句口头禅“尽人事,听天命”;从现实环境来说,春秋时期毕竟是封建天下,君子在甲国不被重用,可以继续到乙国游说,孔子本人就曾周游列国嘛。所以孔子在《论语》里呈现的形象,总的来说还是个很快乐的老头儿。但秦始皇统一天下后,读书人就没有列国可以周游了,所以后世的儒家人物,也很少有人像孔子那么快乐的了。

最后我想说说对孔子思想,也就是道德理想主义的看法。这需要分两个方面说,也就是我在本讲开头说的:一是作为先秦诸子的孔子,二是作为后世圣人的孔子。

我认为,作为先秦诸子的孔子,可以说是伟大的。为什么呢?因为虽然他的仁学思想很理想化,但与其他思想家比起来,他拿出的解决问题的方案还是相对现实的。孔子的出发点,还是正视现实,在政治、社会出现危机的关头,他试图通过改良的办法实现社会的稳步发展。墨子的方案更为理想化,更不现实。老庄的方案,简直就是无视、甚至逃避现实。商鞅、韩非倒是正视现实,但他们是拥抱专制的,是中国专制政治的罪魁祸首。关于后面几家,我在此后的课程中会详细讲述。现在只总结一句,与别的思想派别比起来,孔子代表的儒家还是比较现实的,孔子的那套想法,比较容易取得人们的好感和认可。有人批评孔子,说他没有讲民主、自由,这就过于苛责,简直是无理了。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也没主张近现代意义上的民主、自由啊。我们不要忘了,任何思想家的产生,总与他所处的时代有紧密关联,时代直接决定了他所拥有的思想资源,而且直接决定了他思考问题的出发点,新思想哪里会凭空产生啊。试问,如果当代人生活在春秋时期,你拿出的解决那个时代问题的方案会比孔子好吗?我对此表示深深的怀疑。

这是从“同情的理解”的角度看问题。但我们不能止步于对孔子的“同情的理解”,因为我们今天谈论孔子,主要是从他是“圣人”的角度着眼的,甚至主要是从他的思想是否有助于我们走向未来着眼的。他之所以是圣人,是因为他奠定了中国此后两千多年的思想基础,他决定了此后中国思想的发展方向。既然如此,我们对他的要求就不能不更高一些。换句话说,大概也只有孔子,才有资格让我们对他的要求更高一些。

从好的一面说,它是汉民族的粘合剂,它保证了汉民族在整个农业时代顽强的生命力,仁学中的人道精神、人格理想、注重实践的品格都激发了历代仁人志士来担当天下的兴亡。

但另一方面,孔子的道德理想主义存在相当大的问题,问题的核心在于孔子把人想得太好。所以,他总是号召人们做君子。作为一种号召,这本身并没有错,人类总是需要理想来活着的。然而,人类虽然需要理想,但建构政治哲学和政治制度却不能太理想化,而道德理想主义就太理想化了,因为它无视很多人是成不了君子,更不用说成为圣贤的现实。既然如此,就不能只提出上线,而不设置底线。上线是什么?就是道德理想。底线是什么?其实就是法治。历史越发展到近代,道德理想越来越退居到私人领域,政治属于公共领域,只管底线问题,所以政教分离是历史的必然。西方的近代化是从政教分离开始的,中国也逃脱不了这一历史进程。只不过,中国至今尚未完成政教分离。而中国之所以迟迟难以完成政教分离,与孔子开创的德治(仁学、仁治)思想有直接而巨大的关系。

政教不分,道德理想主义泛滥的结果是什么呢?是人们离开道德话语就没法说话,是道德败坏的人也必须拉来道德大旗为自己的行为掩饰、美化、辩护,是使人们言行不一,逼得一些人成为伪君子。因为政教不分,这样就既伤害了道德,也伤害了道德。政教不分,表面上看是重视道德,实际上是不相信道德的自生、自发能力。其实,只要把道德放归私人领域,它自然就会生长壮大,因为道德是基于人性、符合人性、提撕人性的。道德可以提倡,也可以强调,但不能强制。政教不分,说到底还是太重视政治,把政治看得太神圣,所以要让政治人物肩负道德教化责任。问题是,政治人物为什么就必然比普通民众道德高尚呢?就因为他们(在古代)要读儒家经典,并号称自己是圣贤之徒吗?

政治哲学要落地,必须有一套政治社会学来保障。比如,西方近代以来非常强调自由,那么用什么保障自由呢?当然就是法治、分权制衡的政治制度、复合政体等等。政治社会学的核心是正视权力的本质——容易腐化,所以它要设计出种种办法来制约权力,保障公民的权利。但遗憾的是,儒家过于相信道德的力量,过于强调当政者的责任,因此一直没有发展出权力制衡学说和有效的制衡制度。当然,儒家的辩护者可能会说,人发自内心的道德感不就是对权力的制衡力量吗?但只要我们有历史感和现实感都会发现,这种制衡依靠的是“诚”、“敬”、“慎独”等当权者的自律,而对大多数人而言,自律是靠不住的,他内心是否自律,你怎么知道?历史上、现实中,有多少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啊。

道德理想主义的泛滥,不仅在中国会带来灾难,在其他国家也会带来灾难。中国就有学者写过一本研究法国大革命的书,书名就叫《道德理想国的覆灭》。英国保守主义思想家伯克也写过一本名著《法国革命反思录》。这样的著作还很多,它们的核心观点是:法国革命就是由民主、自由、博爱等道德理想催生的、缺乏现实基础的革命。法国大革命不仅消灭了国王,也吞噬了革命者,以至于革命之后,整个法国在一个非常长的时段里一直处于血腥、动荡之中,革命的结果和革命的初衷完全背反。当然,孔子的道德理想主义是一种保守的理想主义,与法国激进的道德理想主义存在很大的不同。不过,也不能说二者之间没有共同之处。

那么,既要道德,又要避免道德理想主义,办法是什么呢?只能是政教分离。

接下来的问题是,政教分离以后,孔子倡导的以仁为核心的道德学说还适应今天的中国吗?这就要回到仁学的结构。固然,仁学产生于对封建宗法制的合法性论证,它能否独立于封建宗法制呢?当然是可以的,道理很简单,因为,恰恰是进入专制社会后,儒术才成为独尊的学术。它既然可以适应专制制度,为什么不能适应今天呢?当然,这里面有个关键问题,就是如何对它进行再解释的问题。而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就面临如何对儒家思想进行继承的问题。这是一个方法论问题。其实,著名哲学家冯友兰就曾提出过一个非常重要的看法,那就是“抽象继承法”。也就是说,不继承其与它所产生的时代相结合的部分,而继承其根本精神。我是赞同这个观点的。具体到孔子的仁学,如果我们把“仁”抽象为“爱人”,扩展其爱的范围,是不是可以呢?我认为是可以的,因为任何道德的产生都是源于爱的。孟子称赞孔子是“圣之时者”,孔子的仁学所体现的中道思想本身就存在某种开放性,这是儒学之所以代代不绝的根源。从这个意义上讲,如果孔子还活着,或许不会反对我对他的仁学精神进行“抽象继承”吧。孔子是要让人活的,不是要让人死的。

孔子去见美女南子,回来后,他的弟子对他有些误会,他就跟他弟子起急,每次想起这个故事,我就觉得孔子超可爱。如果他还活着,我一定常常找他去讨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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