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我的家乡—谈《沂蒙山》组画
王沂东
我的老家在大家都知道的沂蒙山区,小时候有那么几年我和弟弟就是靠吃姥姥喂的奶羊的乳汁生活的。后来到北京来上学了,每到学校放假,总要回老家,当然也就对家乡的事情知道的多了些,又因为学了美术,对家乡的事情也就格外留心,搞起创作来,思路就总是离不开沂蒙山,顺其自然,创作就是画她了。
近几年有机会到新疆、延边等少数民族地区写生,亲眼看到各个区域在风情、建筑、色彩等各方面的巨大差别和不同,使我在这种对比之中对沂蒙山区的特点有了更加清晰的认识,这是一种从绘画角度上体验到的视觉感受。从色彩的角度来看,沂蒙山区给我的感觉是单纯和厚重。特别是在冬天,山石的青黑色,土地的暖褐色,沂河边上一片片暖灰色的树林,山上果树浓黑的树干,老乡的黑棉衣都溶合在铜钟般浑厚的低音乐曲中,偶尔会跳出几声活泼、明朗的音调—姑娘们偏爱的鲜红色、天蓝色的衣服和头巾,又仿佛是簇簇山花点缀在这古老的山乡。
从人和物的造型特点方面给我的感觉是铸铜般的重量感。冬天,农民们喜欢穿肥大的衣裤,加上那微弓的双腿,似乎有些僵硬的手臂—这些劳动给他们的身体造就出一种特殊的力感,使我能够联想到马约尔和穆希娜那强有力的雕塑。
老乡的房屋几乎全是山石砌成,有些地方甚至连房瓦都是用石片代替,大大小小的石片形成了一组组天然的图案。在村边,经常能见到几座高大的烤烟房,酷似古老的城堡。随着岁月的流逝,山村的石阶、围墙、磨盘的石头失去了锋利的棱角,有些风化得已不能再称之为石头了。这种古老的感觉,形成了沂蒙山区的特点。在山区住过的人都能体会到阳光的宝贵,身居山中,仰首才能见天,这种视觉上的阻挡感,同样是山区的一大特点。
古老的沂蒙山区,使你无论从地理、生物的角度,还是从文化、历史的角度去考察, 她都能给予你丰富、满意的答案。而我认为对于一个美术工作者来说,则是应该从视觉的角度去认识,从和视觉艺术有着直接关联,甚至对艺术作品起着决定作用的方面去观察。在任何情况下,只有把握了事物的整体和统一的结构关系,才能谈得上创造艺术品。反之则是零乱的,设有内涵力量的作品。我在画沂蒙山组画之前,就试图去把握沂蒙山区在色彩、造型、气氛等诸方面整体的感觉(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我童年的记忆),尽力使这一整体的感觉贯串于我的作品中。
以前搞创作大都是先画小构图,再画色彩稿,最后还要画一张素描稿;现在回想起来,感到在小构图阶段拖的时间太长,好听一点叫”推敲”,在这反复”推敲”的过程中,一些生动的感受也随之推敲没了。如果是以较强烈的运动线组成的画面,这种构图的意义要大些;但如果打算完全用以朴实见长的构图形式,恐怕有许多艺术效果在构图阶段是无法取得的。小构图—色彩稿—素描稿。这条路子对于学习某些规律性的东西确实极有好处,但这终归是一种形式,如果试一试另外的方法,从另一角度去理解问题,我感到会体会到意想不到的经验。我画这一组画的构图时,就力图把构图的量比尽力压缩—去解决画面的大的形式、物体的最大特征,或说是几何式样在具象绘画中开始萌芽阶段的抽象运用,任何带有具象因素的东西都放到画布上去解决。如《赶集》我把人物概括成一个不等边的三角形,反复调整的是这个三角形在画面所占的角度、面积。《1946》主要是在稍长一点的画面里找到山坡那条线的倾斜角度,并且把画中在劳动的三个人物概括成一个倒向左侧的长三角形,花力气去解决的是如何把这个三角形和山坡的倾斜度组成一种更为合适的关系。《农家母女》的构图,是山坡倾斜的线和两个人形成的圆形如何达到和谐。《有这么一个小院》的构图在几何形的理解是:人物的黑色块和鸽子飞起时形成的倒三角形,人物的重色块放在画面的偏下部造成一种下坠感以加强鸽子的轻盈感。 构图过程中我尽量不受手头具象素材对构图的影响。我想越是具体复杂的形象,在构图时就越要找到了它们的抽象形,只有找到它们在画面中的最简单的组合成份,才能使后来的表现具有一种内在的形式感。 很难指望一张画的含量有多大,最好是一目了然但又不生硬,接下去又有具体东西可看就行了。 决不能在完成了以后才看出构图的几何关系,而应在开始的最早阶段把它认识到。构图的法则多种多样,我觉得如能抓住几种形式并确实从中体会到一点东西,就很不容易了。
我在组画中主要打算强调人和土地的关系。这种关系是通过母女之间、 农民劳作和土地、夫妻之间、动物和人之间的关系来表现的。83年开始画《农家母女》时,把视平线压得很低,人物充满整幅画面,但感到这种高大突出的形式并不适合表达朴实感情,于是放弃了,近一年的时间几乎没有什么进展。但母与女的形象却一直存在脑海中。后来视野扩大了,注意到了沂蒙山区的特点,视平线提高,天空的位置变小,突出了人和土地的关系和山区特有的视觉的阻挡感,母女也就容易在画面中找到她们自己的位置,她们也属于自然的一部分。即使构图多么抽象,也还是受到感情的制约,受画家认识事物的程度的制约,离开感情谈构图,则是无源之水;而离开构图形式的研究,只把看到的生活现象再现出来也同样没有感染力。
如果有一定的对素描和色彩的把握能力,让更多的情感到画布上直接去抒发,的确是一种享受。那些古老的山石铺成了山村小路、田野中风化了的石头的质感和山坡形成的节奏美等等,这些具体到了极点的东西,更能激起我表现的欲望。有时并不是没有画出来的能力,但在构图和色彩阶段停留的时间过长,费很大的精力推敲那些暂时还无法达到的效果,反而会使这种能力随着情绪的低落而被荡平了。找到一种与内容一致的艺术语言和发挥这一语言的最大优势,对于艺术作品的生命力至关重要。跳跃奔放的色彩和用笔很难想象能表现出稳重宁静的画面,小提琴所能表达的感情对大提琴来说也是很难达到的。
在对家乡的特点明朗起来之后,迫切需要的是找到一种相适应的艺术语言。我在古今伟大的油画大师的作品中吸取艺术的甘露。我对米勒的画特别的喜爱,在他的画中,我感受到了一种越过国界和时代的、农民所特有的内在共有的气质—憨厚、勤劳、善良,我好象体会到了农民和土地无法分离的密切关系。浓郁的乡土气息是我从米勒的画中所得到的最大收获。在维米尔的画中,我感觉到了光的微妙变化和构图强烈力度的结合。读《倒牛奶的农妇》一画;农妇上衣强烈的黄色和围裙的蓝色,单纯、稳重的构图,以及从窗口来的漫射光等各种复杂的形、色关系,在构图上巧妙处理,使我受益匪浅。我喜欢莱勃尔的绘画,特别佩服他用如此轻松的笔调所达到的严谨的造型。在他的《不相称的夫妇》画中,年经强壮的女人脸部和手的表现,没有任何拘谨、死板的用笔,是如此生动自然。
这些大师们的作品,给我最深刻的印象是朴实、单纯、轻松。我试图在我的组画中尽力去追求它。何况这些又都是艺术创作中共同需要探讨的问题。在这次组画创作中,我对一些具体的绘画技巧问题考虑得比较多。我觉得技巧和情感是无法截然分开的,只有满腔的热情而无表达的能力会是多么令人遗憾!我希望我的画多少能有点看头,而不是只看出画面表现的内容,却把它的油画特点放到次要地位。中国画能用笔墨和宣纸表现出一种特有的效果,油国也应有她自己的美感特征。我感到仅古典油画中就有着许许多多需要研究的奥秘。
在色彩处理问题上,我想尽可能去理解和学习古典油画色彩的高度的单纯感,对于组画的色调,我选择了浓重的暖褐色调子,我觉得这对表现沂蒙山区的特点是非常合适的,单纯不等于简单,而两者之间的界线又是非常容易混淆的。 古典油画在色彩的微妙变化和厚重感上有着很大的优势,但处理得不好就会简单和沉闷。同是一块黑色,加油的多少,厚和薄,用笔力量的大小,一次性表现和多层次罩染,干擦或逆笔, 仅这些就能使一块颜色产生非常微妙丰富的效果,而一直常被用来解释油画用笔的”摆”字,无论如何也是无法概括得了的。
——原载《美术》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年6期第48-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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