忻东旺 《早点》200×190 布面油画 2004年获“第十届全国美展”金奖
我极其肯定,忻东旺属于有才能的人
文 / 陈丹青
一、初遇
我回国去清华美院教书的第一年就认识了忻东旺夫妇二人。忻东旺是63年属兔的,当时连40岁都不到,他给我的印象是一个很憨厚、很苦干的人。我喜欢像他这样的性格,我们都没有名分,我们从来没上过学,但是我们有才能、有干劲、有年轻,尽管多少有点不自信,但真的到了所谓中央、到了北京,我们会对自己有个判断,有时候忍不住话就会说出来。
还有,东旺给我的印象就是一直在玩命画画。忻东旺为人厚道,作为老师他一心为学生、为教学着想,作为画家他埋头作画心无旁骛,今天我们看到的这么多的作品都是他玩命创作出来的。
忻东旺 《白菜》 2012年
在探索的时候,在面对油画的困境的时候,东旺将自己当做最后一个依靠、一个动力、一个价值的源泉,他可以把握的只有自己,自我有时候会下意识转换成一种背景声音,比如说民族传统或者其他。所以,他觉得自己在找民族,可我觉得他也在找自己,因为他画的还是不折不扣的油画。他在年轻的时候画过玻璃画、画过民间画,我知道严格来说那不是绘画而是工艺,但从传统工艺上看,这种作画方式要求一笔就是一笔,这对他后来形成高超的造型能力很有影响,而没有学院式的教育也就没有了学院式的束缚。
他的人体画得非常好,在画白菜、桃子、鞋子这些静物的时候,也当成肖像来看,他画一切东西都当做画人来看待。他的画颜色蛮猛的,但不是很生,画人有点重彩,不太玩灰调子,这也是一绝。他很会调颜色,从来都要调到一定的浓度但是从来不会画出火气,能力太强了。
忻东旺《石仙贺寿》 2012年
忻东旺《春寒》2010年
二、农民主题
中国进入油画写实主义、画农村这些,多多少少有受到欧洲俄罗斯传统的影响。我们谈到画农民,除了俄罗斯、苏联这些画家,还有像法国的柯罗这些,影响到两三代人,就是所谓质朴的、泥土的,然后善良的、勤劳的这么一个加起来的美学。当我画农民的时候,脑子里想的其实是欧洲的前辈,包括国内的前辈。国内画农民在上一辈和父辈里头,我最佩服是王式廓。
忻东旺 《诚城》 1995年
王式廓他们那代人,包括我们早期当知青的时候,中国农民的装扮还跟民国时期差不多。然后改革开放以后的装扮变了,他的身份也开始变了,他不再是田里劳动的农民,一种传统农民的样子开始变化。但他又不是城里人,他穿城里人的衣服。
忻东旺《绚日》210x280cm 2006 布面油画
他画的不完全是还生活在传统农村环境中的农民,更多的是已经穿着现代服装进城生活的农民,既不是农民也不是城里人而是农民工,就是那样半农村、半城市的状态。在东旺这儿,农民是喜剧性的,他的所有脸,他的所有场面,包括他的几张大创作,其实有喜剧性。这种喜剧性一点没有冲淡他作品的深度和内涵,但是他是有喜感的。这种喜感不是来自一种理论的,知识分子画的那种,也不是来自城市的,真的是来自他生命里,他哪怕想把这个人画的非常纯朴,或者非常荒诞、悲伤的样子,全部加起来有一点喜剧感。这种喜剧感,我看到上几代,包括我自己在油画里都不能呈现。
忻东旺《装修》 200×250 布面油画 2004
三、风格意识的“口音”
第一眼看到东旺的画我就知道他应该是很有能量的,他的意识、他的感觉、他的手都在均衡地往前走。他很早就知道自己该怎样画,并且形成了很好的“口音”,所以别人能一看就识别出他的作品。
每个人都是有口音的,即便你离开故乡很久了可是口音还在,如果足够敏感的话只要听到一两句口音,就能知道你是哪里人,这就相当于绘画的风格。绘画风格不是天生就有的,画家的才能、天性、偏好等等会合起来影响到每一幅画的创作。而真正聪明的、有才能的人,很快就能找到自己的“口音”,进而让“口音”变成令人欣赏起来,东旺就是这样的人。他很早就有了风格意识和风格自觉。他是个有野心的画家,野心并不是坏词,英文里如果说你有“野心”那是一种称赞,野心里包括风格意识,这个是他的风格意识的证据。
忻东旺 《金婚》2008年
这种强烈的风格意识,忻东旺做到了。他有非常强的个人意识又有非常强的个人风格,风格的后面,是他对西方艺术、东方艺术和中国古典艺术的理解。比如对线和局部的处理,他的画是不分主次的,每个地方都画得一样细,但是并不是只有中国人这样做,意大利人的古画也是这样的,早期的绘画都是一样的,整体、虚实、空间、深度是近两百年的概念。
在事业上东旺“认死理”、很较劲,同时天性又很忠厚,有着北方汉子那种愣劲和憨厚劲,我觉得这种性格也被他带入到绘画上去了。体现在他绘画上的又不仅是憨厚、倔强,更突出的是灵秀和细腻,这说明他有着极强的观察能力和思维能力。这些都存在于他绘画的“口音”里,是他的风格意识和风格自觉。
忻东旺 《融冬》2006年
四、暧昧的变形与写实
早期的变形,例如梵高,他变形变得好有个很可爱的原因,是因为他画不像,梵高一辈子吃亏的就是画不过德加,德加是印象主义里面造型最准的。艺术的珍贵就在于艺术家并不知道自己画什么,后来的变形是在重新进行分解,这是另外的概念。这些我在安格尔的画上已经看到了,在他的画里分别对待几个层面进行分解,再用他的古典主义方法重组在一起,是个非常细致的画家。
忻东旺 迷城 180×130 布面油画 2010
在用色和造形上,他很早就自觉开始适度的夸张,夸张到写实为止。这似乎是个悖论。写实是蛮忌讳夸张的,写实经过变形和夸张立刻就会被稀释,甚至不再是写实。但是他可以很大胆的去夸张、变形,然后带着非常具体的农民工的脸或者他们站的样子、坐的样子再回到写实。
忻东旺 《世面》 2010年
所以说变形在忻东旺身上有点暧昧。第一他肯定变形,问题是太多变形的话,完全离开了对象,离开了写实。可是忻东旺画的每一个人就是那个人,有名有姓,这不是当下变形的画家能够做到的。他绝对追求写实,绝对尊重面前的人,绝对抓住了这个人的面貌和精神,但是非常强烈的变形就那样存在着。我们见过太多变形的画,那些根本谈不上写实。
而忻东旺的画既是强烈的变形又是准确的写实,比如我知道画里的这个人叫“王老六”,当我在画里看到王老六的形象的时候,同时也看到了忻东旺,这是一种重叠。我试着隐退让大家看到王老六,但是每个艺术家在画面上都是无法隐退的,一个画家拥有自己的愿望、才气、性格,随便画出的任何东西都笼罩着他的印记,这是一种必然。
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居然让写实变形的这么剧烈,同时又没有离开写实。我曾说:“向忻东旺同志学习!” 我发现我做不到,我们没法学,学不到的。
忻东旺 《适度兴奋》 1997年
五、难度大奖的冠军
我曾经在画画的时候画到了鞋子,刚一落笔我就想起了忻东旺笔下的鞋子。鞋子是非常难画的,但是忻东旺却可以把每一个细节都表现出来。不只是鞋子,他所画出来的任何东西,皮夹克、袖子、裤腿、皮带、袜子尤其是女人的丝袜都细致入微,非常的能耐!
中国油画到80、90年代以及新世纪,技巧的应用已经全面的进入成熟,在难度上有也一些突破,哪怕是根据照片画,再复杂的一双皮鞋慢慢的雕也可以雕琢出来。照相机可以捕捉很多人物的细节,都可以一一被画出来,但是一旦缺失一个环节,这幅画最后效果就不好。
忻东旺 古风堂 380×260cm 2012年作
咱不要说这些脸这些胳膊这些衣服有多难画,我自己画过最难的不是这些,是哪些呢?是每一个裤裆、每一个裤脚管、每一个高跟鞋和高跟鞋之间的关系,这个是最难最难画的,同时也是最美的部分。我记得我到意大利看大壁画,挂的很高,我只能看到一排鞋,我在印刷品上从来没有发现脚会这么好看。
我相信难度,我们的考试很难,我们的教学也很难,但我不认为那个是难度,那是被要求的难度,而忻东旺干的事情都是一个画家给自己找的难度,而且他的快感就在这个难度里面。
忻东旺 《卖桃人》
六、告别
在大歌剧院听多明戈的歌剧时,他夫妇二人就坐在我后面两排,我又多了一个认识,那就是忻东旺也喜欢听歌剧。那是我跟他最后一次见面。
忻东旺创作指挥家《洛林·马泽尔》工作照
忻东旺1988年在青海写生
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走的这么突然,今天让我感到很遗憾的事就是我从来没有跟他单独坐下来好好的长谈过,我相信他也会希望能有这个机会。我通常不会介入什么中国油画、写实绘画这类话题,因为都会说些空话,我在乎的是有才能的人用他的才能做出了怎样的事—— 我极其肯定,忻东旺属于有才能的人。
忻东旺自画像
舒伯特三十岁出头就走了,贝多芬五十几岁走的,说自己还有很多曲子没写出来呢。东旺所想的就在他心头上,却没有人能知道他最后的想法,这太遗憾了。但是我想,尽管从来就没见他大笑过或者开过玩笑,但是他的画里始终潜藏着一种非常中国式的喜剧感,我想,东旺在对中国油画发展的探索中一定也是充满乐观的。
最后一点喜感是在葬礼上发现的,我在他的脸面前站了一会,我没有看到他病痛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他的脸就像他画的那些人,在最后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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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0期 —— 陈丹青:我极其肯定,忻东旺属于有才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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