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国按:
今天是高更逝世115周年的纪念日,这位因为与梵高相爱相杀而为大家熟知的艺术家,其实在艺术方面的成就丝毫不逊色于梵高。如果你读过过毛姆以高更为原型创作的《月亮与六便士》,就知道为什么高更可以伟大成一部小说了。
与许多后印象派的艺术家有所不同,高更原来是属于那种可以在法国巴黎街头横行的纨绔子弟。1848年生于巴黎这个大城市,年纪轻轻就当上了金融家,一直到35岁之前,这位证券经纪人的日子都非常地“完美”,还包括他美满的家庭。
在35岁这个分水岭之前,高更过着典型的城市中产阶级平静生活,对于艺术的喜爱还停留在这样的收藏阶段——「门外汉要表示对艺术的欣赏,最好的方法就是免开尊口,大大方方地掏出支票薄」(毛姆《月亮和六便士》第一章)。
但后来高更渐渐发现,这并不能满足自己对于艺术的追求。他开始学习作画,并在巴黎的咖啡馆里结识印象派小分队——毕沙罗、莫奈等,还有境遇相同的“知己”梵高——向他们学习并交流经验。而与梵高“相爱相杀”也只不过就是5年里发生的事情,40岁的时候他离开所有的朋友,抛弃妻子和孩子,只身前往南太平洋热带岛屿,画画去了。
「你为什么离开她?」「我要画画。」
「可你已经四十了!」「正因为这个我才想,如果现在再不开始就太晚了。」
「你以为像你这样年纪的人学画还能学的好吗?你怎么会认为自己还有绘画才能?你想碰运气吗?也许会有奇迹发生,但这可能性微乎其微……」「我要画画。」
——《月亮和六便士》第三章
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 1897
上面这幅高更著名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什么?我们到哪里去?》其实很好地诠释了他当时的心境。
今天微信推送一篇《现代艺术150年》(理想国,2017年)中贡培兹笔下的高更以及他整个后半生在塔希提岛追求的艺术——到底是什么样艺术可以令人抛弃前半生的所有……
保罗·高更和象征主义
文 _ 威尔·贡培兹
画 _ 保罗·高更
“我是一个伟大的艺术家,而且我知道这一点。”保罗·高更自夸道。在另外一个场合他还说过,梵高“受益于我的指导,每一天他都为此感谢我”。
自高自大?我觉得是。他也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剽窃者,他丢下妻子和儿女到南方海域和年轻女子寻欢作乐,将梅毒病菌到处传播。他是一个花花公子,一个靠妓女过活的人,一个玩世不恭的人,一个酗酒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他曾经的老师和益友卡米耶·毕沙罗把他叫做“阴谋家”,并转述说莫奈和雷诺阿觉得高更的作品“一团糟”。甚至高更的朋友、瑞典剧作家奥古斯特·斯特林堡都对他说:“我不理解你的艺术,我很难喜欢它。”
保罗·高更 Paul Gauguin(1848-1903)
那么高更对最后那条评论是如何反应的呢?他发表了——而且是大张旗鼓地——他的作品目录。不计他所有的过错——我想我们都认为他有许多过错——他在物质生活和艺术上都是勇敢的。
放弃作为一名股票经纪人的生活是需要勇气的,这位股票经纪人为加入印象派而搜集那些艺术家的作品,而且不是因为金融风险才这样做的。1882年股票市场的垮塌使得金钱对高更来说不再重要,因为当这位年轻的金融家次日醒来时,发现自己已两手空空。
高更在穆夏的工作室里弹奏小风琴
不,他崇拜的那群艺术家并不认真把他当成画家来对待,这才让他感到危险。更严重的危险是,他被认为缺乏艺术家的诚实:像一个骗子,花钱进入一个私人俱乐部,像一个富人那样自掏腰包与滚石乐队同台演奏。
1880年代末,当他决定挑战印象派艺术家所严格遵守的自然主义信条,并称其为“可恶的错误”时,就更加勇敢了。无怪乎莫奈和雷诺阿看到他那些新的“日常”绘画时并没有留下什么深刻印象。
第一眼看去,两位艺术家或许觉得早熟的高更遵循了他们选择普通题材、即兴作画的原则。但别急!大自然真的能提供出如此生动的橘黄色、绿色或蓝色吗?不。“我的天哪!”莫奈叫道,“这个家伙在攻击我们呢。”
是的,他正在这么做。在莫奈和雷诺阿理性的眼中,大自然不会生出这种颜色,但在高更的眼中却会。高更站在布列塔尼梦幻般的爱之林花园里,与另一位艺术家交谈说:“你怎么看这棵树……它真的是绿色的吗?那就使用绿色,使用你颜料里最漂亮的绿色。然后是树荫,是不是很蓝?不要担心,把它画得尽可能的蓝。”
为了讲好故事,现实算什么
如果说他那鲜艳的用色表明他开始摆脱印象派,那他的题材则可以确定他已经离巢自立了。他的绘画,如迪士尼动画那样与精准描绘之间差距甚大,满载着隐晦的含义和象征。
他在色彩学方面的同道者,文森特·梵高,使用浓墨重彩来表达自己的情感,而高更在绘画中加大颜色系数则是为了更好地讲故事。
《布道后的幻象》(或称《雅各与天使搏斗》,1888)是高更在后印象派阶段的一个早期作品。与莫奈及其他人描绘现代生活的绘画不同,高更创作的这幅作品只是描述了真实世界的部分情景。作品的故事背景是一群布列塔尼的乡下妇女在教堂听完布道不久后经历的一场神圣幻想——雅各与一名天使搏斗的圣经故事。
妇女们背对着观众,站在画面的前景,目睹雅各与上帝的传令使者扭打起来。画作真实地描绘了布列塔尼农妇在庆典时穿戴的白色头巾和传统黑色束身上衣,对此不存在什么争议。不过,当你意识到高更为了从画面的剩余部分中找乐子而选用了如此严肃的色调时,争议就来了……
这位艺术家选择了一种惊人的单一色调来描绘长着(金色)翅膀的天使和雅各搏斗的战场。为了反映妇女们正在经历的宗教梦幻,他把青草地画成一种青紫的橘红色,布满整个画面,就像一个在图书馆尖叫的孩子,把声音喊得满屋子都是。现在高更是在法国北部的布列塔尼,他创作《布道后的幻象》时,那里并没有鲜亮的橘红色的土地。他的颜色选择纯粹是为了象征和装饰,为了戏剧性的比喻和画面,他选择放弃真实。
不错,该画的题材是植根于现实的。对于布列塔尼人来说,聚在一起欣赏一场两个年轻男子的角斗比赛也不是什么不平常的事。但由于圣经故事的加入、非自然颜色的分层和充斥着神话典故的画面,这一场景被夸大了。就比如那根斜穿画面、将其一分为二的树枝。
首先,那里非常不可能有这样一棵树,即便有,也不可能在这样准确的位置上。它是为高更的叙述策略服务的,用来把现实世界与幻觉分开。树干的左边是现实世界——聚集在一起的善良妇女——而右边是她们想象的虚构故事:雅各与一名天使在搏斗。
左手“现实”的一边可见一头小得不成比例的牛,可是高更却让它站在虚构的深红色的草地上。这一个组合象征着布列塔尼的乡村生活方式和当地居民迷信的天性。至于雅各,哦,可以说他代表高更,即画家本人,而天使呢,则代表阻碍他实现个人梦想的内心恶魔。
美国电影导演弗兰克·卡普拉在他的影片《生活多美好》(1946)中参照了这幅画的内容。詹姆斯·斯图尔特扮演那位沮丧的、自我厌恶的商人乔治·布莱利,他认为如果自己死了,对妻子和儿女来说可能会更有价值。
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他站在一座高桥上准备自尽,眼睛望着脚下湍急的河流,发现另一个男人掉进漩涡中。这时,本能占了上风,慷慨大方的商人忘记了自己的苦痛,跳入冰冷的水中去救另一个男人的生命,这位乔治不认识的这个人却正是他的守护天使克拉伦斯(由亨利·特拉弗斯扮演)。
切换到另一个镜头,乔治和克拉伦斯正在一个小木棚里晾衣物,一条洗衣绳将银幕水平截为两部分。绳下,乔治正坐在那里,与他的世间烦心事斗争着,而天神克拉伦斯站在那里,头部伸出绳上,施与来自一个想象世界的聪明和智慧。
高更《布道后的幻象》中的梦幻状态将成为超现实主义的先兆。布列塔尼妇女生活的温和自然是高更有关塔希提人绘画中原始主义的先导,激发了毕加索、马蒂斯、贾科梅蒂和卢梭的灵感,而画中大片纯色的、抹去一切阴影的平地——这是高更从日本版画里挪用来的方法,像之前许多人所做的一样——预示着抽象表现主义富有表现力与象征性的理念。
缺乏想象力,还画什么呢
《布道后的幻象》促成了高更从一个业余的“周日”画家转变为一名先锋派领袖。艺术经纪人提奥·梵高之前就对他哥哥的这位朋友表现出兴趣,现在他已深信不疑了。他购买了高更已有的一些作品,并允诺将来会买更多。至此,高更已被看作广义的象征主义运动圈子内的人物,而这一运动在开始时还只是一个文学事件。
那些象征主义作家被高更的斜树干所吸引,视其为视觉艺术中典型的寓言式主题。他不是把一种客观对象(树干)变成主观对象(通过描绘它),而是取来某种主观的东西(他的理念),再把它变成客观物体(树干)。这太妙了。当然,若你碰巧属于印象派的“实话实说”派,那就另当别论了。
高更是顽固不化的。他得出结论,认为印象派艺术家缺乏智力上的严谨,无法看到眼前现实之外的任何东西。他认为他们对生活的理性看法否定了艺术最重要的元素:想象力。他对他们的厌倦并未止于其艺术观点,他开始讨厌他们最重要的主题:现代生活。就像戒烟者变成了福音派反吸烟者一样,高更,这个以前跟钱打交道的人,确信物质主义是邪恶的。
开始,他去了在布列塔尼阿旺桥镇的“艺术家庄园”——那里便宜,而且他也破产了——在那里养成了假装成农民的爱好。他给他的朋友埃米尔·舒芬尼克尔(1851—1934)写信说:“我喜欢布列塔尼。这里充满野趣和原始味道。当我的木底鞋踩着如花岗岩般坚硬的地面,我听到了枯燥、低沉、有力的音调,就像在我的画里看到的那样。”
这或许有点做作,但他正渐入佳境。他已不再需要学习别人,比如支持他的德加。从德加那里,他学会了为主题勾勒出醒目的轮廓,还学会了大幅裁减形象的技巧。现在他已准备好创立自己大胆的美学风格。
对高更来说,不存在任何折中的办法,所以,如果一种新的创造艺术的方法需要改变一切,那他的生活方式也将彻底改变。他启程去塔希提岛,去做“一个野蛮人,一头在树丛中没有颈圈的狼”。
他借用《巴黎的回音》的句子告诉朱尔斯·胡雷特:
“为了获得安宁,为了摆脱文明对我的影响,我走了。我只想创作那种简单的、非常简单的艺术。要达到这一目的,我需要在质朴的自然中更新自己,只见野人,不见别的,像他们一样生活,什么都不关心,只是像一个孩子可能的那样,转达我的心灵所思,只被原始的表达方式所鼓动。”还有,他或许可以加上,把夫人和孩子丢在身后,享受一个无忧无虑单身汉的高质量生活。
塔希提岛,原始欲望的丛林
一到塔希提岛,没有了同行的压力和家庭的麻烦,他很快找到了他作为艺术家的运气。受那里的阳光、当地风情和波利尼西亚岛传奇的启发,他创作出一大批作品,画的大多是当地撩人的年轻女子,全裸、半裸或只裹一块花纹布。这些绘画具有情色和异国情调,花哨、简单:现代而又原始。
高更想继续以这样史前的、原始的方式生活下去,不为现代世界的服饰和浅薄所束缚,并把它表达出来。他用最现代的绘画技巧来实现这一目的,这是这位艺术家矛盾天性的又一例证。他发现,巴黎先锋派发展出来的技巧实际上帮助他成功传递了当地人不谙世故的天真。
由马奈开始探索,德加进一步完善的二维大色块画法,给高更的绘画带来了平面化的、孩子气的特性。这一稚嫩的特点在他夸大或者完全篡改自然色彩时被放大了。这也是他和梵高在阿尔勒一起创作时所尝试的一种表现手法,其结果是一系列风格鲜明、具有装饰意味的作品,再现了一个由“土著化”艺术家创造的宁静的热带天堂。
只是,高更不是当地人,也不是农民。他是一个在当地取景的艺术家——一个游客。这位来自巴黎的前银行职员正在为欧洲市场和中产阶级创作充满情色意味的绘画,两者都喜爱外来、原始文化中的理想化形象。他是一名对南海岛民具有浪漫看法的西方中产阶级中年白人男子,而且对塔希提年轻女人那撩人的身姿极为欣赏。
1896年他第二次去塔希提时绘制的《你为何生气?》是那一时期高更的一幅典型画作。首先画中没有男人,这样的设定在令人心旷神怡的田园风光背景里也常见。中间稍远位置上的一棵棕榈树将画面垂直一分为二。树后是一栋硕大的茅顶木屋,旁边是一条蜿蜒的土路,其近处的边缘是一片葱绿的草地。鲜花、植物、啄食的母鸡、漫步的小鸡,还有远处的群山,共同构成了这幅画叙述内容的迷人背景。
这幅画描绘了六名当地妇女。三名站在树的右边,其他三人坐在树的左边。右边三人中有两个在后景中正准备从侧面进入木屋。前面的一位年轻而诱人,已脱掉上衣,露出了乳房。她背后的那位要老得多,弓腰曲背地哄骗着年轻女人进屋去。同样在后景中,一个老妇坐在树左边的一个小凳上。她戴着一块白色头巾,身穿淡紫色衣服,好像在看守着通向木屋的黑暗肃穆的入口。
画面前景中三名年轻性感的妇女揭示出这栋木屋其实是一座妓院。那名侧身站在树右边的妇女,身着一袭装饰简单的蓝色围裙,目光傲慢地俯看着另外两名挨坐在树左边草地上的妇女。其中那名离棕榈树最远、靠近画框边的妇女背对观众,身穿一件白色背心和蓝色裙子,好像正在对她那位面对观众而坐的朋友耳语着什么,而后者上身裸露,表情腼腆,两眼盯着地面,躲避身着蓝色围裙的妇女那尖锐的目光。她们两人之间的身体语言透露了这幅画的主题:羞怯懦弱的一方正向咄咄逼人、非难的一方询问价格。
其象征意义似乎清晰起来。树右边的人尚未进屋,因此还没有被其黑暗内部正在进行的事情所玷污:她们骄傲地站着,还保持着自己的清白。而那位坐在后边看守的老妇——她是妓院的老鸨——和两名前景中坐在草地上的妇女则与她们不同。可是谁是隐藏的嫖客?塔希提的男人?也许吧。高更?有可能。来自欧洲的殖民势力?肯定是。
高更乐于传达塔希提当地人的单纯,同时也把自己看作岛民的捍卫者和鼓吹者。这就是为什么这幅画的名字会带有部分反问色彩。正是在这一场景里,外国人“强暴”了这座岛和它的人民,高更为此感到生气。
他目睹岛上未受糟蹋的生活方式正被自己的同胞急速地腐蚀和破坏掉,这幅作品是他对此发出的一声悲叹。无可怀疑,他的感情是真诚的,但正如之前发生在这位有天赋、有创造性、才华横溢的艺术家身上的情况一样,他的感情同样是矛盾的。
其实他所具备的——也是所有伟大艺术家所具备的——就是通过独特的方式传递普遍理念和情感的能力。要做到这一点,通常需要一定的时间来培养个人的天赋,然后才能形成具有辨识度的标志性风格。
一旦达到这一程度,找到他或她的声音的艺术家,就可以与观众进行对话了,还可以开始做些设想,可以建立起某种关联。高更在非常短的时间内达到这一水准,这是他能力与智慧的明证。
远在百步之外,你就能发现高更的画作。色彩斑斓的金赭色、混杂的绿色、巧克力褐色、鲜亮的粉色、红色和黄色,对比鲜明,下笔胸有成竹,这确实不是能学来的。
他的绘画,还有他的雕塑,立即就能吸引人们的目光,却也出人意料地复杂。它们是心理剧,揭露出折磨着描绘对象的那些忧郁和创伤,也折磨着我们所有人。他反抗印象派,使艺术回归到想象的王国,一代又一代的艺术家对此无不心怀感激。
以上文字节选自《现代艺术150年:一个未完成的故事》,理想国,2017年3月
《现代艺术150年:一个未完成的故事》
[英]威尔•贡培兹 著
王烁 王同乐 译
陈丹青:“这本书的水准刚刚令我够得着而看得懂:贡培兹证实了我自以为早就懂得的艺术家(果然如此),也教会我如何解读难以弄懂的另一群人物(原来如此)。倘若在美术馆再度遭遇他们,我会心想:哈,老兄,现在我明白了你的花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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