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永玉在《比我老的老头》一书中,这样写到林风眠的去世:九十二岁的八月十二上午十时,林风眠来到天堂门口。“干什么的?身上多是鞭痕?”上帝问他。“画家!”林风眠回答。
林风眠这辈子,当过校长,坐过牢;风光过,也落魄过,他所有的光荣和苦难都因画画而起,大半生都过着离群索居的日子。但他却始终温良如故,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他身上永远有着少年感,那颗对待艺术的赤子之心。
1900 年 11 月 23 日,林风眠出生于广东梅州市一个普通的石匠家庭。而他的绘画天赋,或许和父亲林伯恩的有关。5岁那年,他在父亲指导下,临摹过《芥子园画谱》。
林风眠他从小就对色彩感兴趣,总是喜欢缠着母亲,带他去家附近的染坊店玩耍。但后来,村里人传言母亲和染坊老板有染,没多久就被卖走了。从此母子天各一方,而林风眠也变得孤寂而内向,整个童年变为一抹暗色。
林风眠的画作中有许多仕女图,这和他对母亲的记忆有关。林风眠在法国时,说每每看到《蒙娜丽莎》就要流眼泪,他说总觉得那是母亲的凝望和微笑。
读书时期,林风眠第一次看到西洋画,开始对那个世界充满向往。彼时,留洋热潮逐渐兴起,正在林风眠倍感迷惘之时,好友林文铮发来信函,告诉了他留法勤工俭学的消息。林风眠毫不犹豫地来到上海,登上了去往法国的邮轮。那一年,林风眠 19 岁。
巴黎的日子,是林风眠一生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他经人推荐进入巴黎美院,成为学院派大师柯罗蒙的弟子。当时大师的画室里,还有一个中国人,那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徐悲鸿。可与林风眠不同的是,徐悲鸿学习的是古典写实技法,林风眠则选择了现代主义之路。
柯罗蒙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弟子,会对中国绘画艺术产生何等影响。而两人不同的艺术选择,也为之后的命运,埋下深深的伏笔。
在那时,欧洲的绘画主流,早已从古典写实过渡到现代主义。野兽派和立体派已然成为时代新星,毕加索、马蒂斯备受追捧。林风眠最初深受西方画派影响,而后在老师的点醒下,又将目光拉回到中国传统艺术。从此坚定的走上了中西融合的探索之路。
也正是在这一时期,林风眠遇到了自己的恋人,一个德籍奥地利贵族后裔,爱丽丝·冯·罗达。1923 年,林风眠与好友在德国写生,在银行兑换货币时的偶遇,让他和大学生罗达一见钟情。
那是林风眠一生最美的时光,同学们外出写生和游玩时,他便与女友出入剧院,听古典音乐,在更广袤的艺术海洋里畅游。古典音乐的浸润,让他的艺术灵感,很快飞升到一个新的天地。
一年后,他与罗达结为夫妇。然而,他的人生似乎总是如此,每当滂沱的喜悦降临之后,紧跟着就是无尽的伤痛。两人正沉浸在对未来美好的憧憬中,罗达却因怀孕患上产褥热死去,出生不久的孩子也夭折。
一年之后,为了平复内心悲伤,林风眠接受了同学的撮合,与美术学院的女同学结婚。他本可以选择在国外继续生活,一次画展却改变了他的命运。
1924 年 5 月 21 日,首届“中国美术展览会”在德国举行,林风眠参展的 42 幅作品惊艳世界。时任北洋政府教育总长的蔡元培,看到林风眠作品后,对他寄予厚望,第一时间来到他的家中拜访,恳求他能够回中国执教。
蔡元培曾提出“以美育代宗教”,一直希望用西方的新学,来改造中国的旧学,而林风眠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林风眠欣然接受了蔡元培的邀请,夜近阑珊,当他送蔡元培出门时,他心中调和中西艺术的理想,早已破土而出,跃跃欲试。那时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将是他痛苦的开端。
1926 年 3 月 5 日,回国后的林风眠,正式出任北平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校长。这也是全世界艺术类院校里,迄今为止最年轻的一位校长。风华正茂的林风眠,想在这里尽情施展才华,把它打造成东方的巴黎美院。
彼时,艺专内门派对立,保守势力和革新势力互不相让,好几任校长都无奈辞职。而林风眠却雄心勃勃,一接手学校便大行改革。
他先是特邀齐白石来教民间绘画。那时候齐白石已经 65 岁了,仍只是个雕花木匠。林风眠却力排众议,还特意为他准备了一把藤椅上课,下课后又亲自送老人到校门口。随后,又找来法国画家克罗多教油画,希望东西艺术取长补短,让学生充分汲取营养。
此外,他还开设了戏剧、雕塑课,欢迎郁达夫、黄怀英、萧友梅、周作人谢冰心等人来校任教。当时国内政局十分动荡,林风眠则全然不问外界风云,发起“北京艺术大会”。迟钝的政治嗅觉,很快让他尝到苦果。
在这次画展上,林风眠首次采用沙龙形式,取消了中西绘画间的界限,2000 多件作品混合展出,成为中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展品最多的一次艺术展览。展出声势之浩大前所未有,革新的口号贴满大街小巷。
因好友被特务暗杀,林风眠画下《人道》
然而,在这 2000 多幅作品中,不少作品抨击社会、讽刺现实,激怒了北平政府奉系军阀。政府以“赤化”为名责令艺专整改,严禁再用“腐化的人体模特”,并称呼林风眠为“赤化校长”,差点将其定罪逮捕。
理想主义的林风眠据理力争,认为艺术当有自由表达的权利,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干涉。这更加激怒了当局,声称要将其枪毙。最后是张学良说:“他一个画画的,大家不必放在眼里。”这才躲过一劫。
外界风波尚未平息,林风眠坚持在校内推广学术自由,新旧矛盾进一步被他激化,保守派趁机对其大肆批判。1927 年 7 月 23 日午夜,林风眠借着月色的掩护,凄然离开了艺专。
辞职南下后,林风眠刚安顿下来,蔡元培再一次找到了他,邀请他出任自己亲自办的一所艺术院校校长,杭州艺术院。就这样,林风眠再一次登上历史舞台。
接下来的十年中,林风眠远离了政治,终于可以大展拳脚。他将国画与西画合并为绘画系,带领着林文铮、李金发、吴大羽、刘开渠、潘天寿等大批艺术家,在这里共创“中西艺术融合之道”,为赵无极、李可染、吴冠中、朱德群等优秀画家绘画启蒙。
也正是在这十年当中,西子湖畔,在自建的小别墅里面,林风眠创作了如梦如幻的画作,将西方绘画技巧和中国传统文化,结合到一个更深的层次。
直到 1937 年,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这也彻底打断了中国现代艺术的发展。在教育理想实现了短暂十年后,林风眠痛而辞职,又一次离开。可以说,无论是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他中西调和的教育理念,都未能彻底实现。
这宏大的理想终成幻梦。林风眠黯然流离到重庆,在一个小房间里拼命画画,以创作来宽慰自己的人生,一天最多能画上八九十张。
林风眠在这生活了近 7 年,自己买菜、生炉子、烧饭、洗衣,屋里只有一张简单的木桌,菜刀、砧板等物列于纸笔之侧。国民党委员刘建群专程拜访,见如此陋室不禁感慨道:“住在这种地方,不是白痴,就是得道之人了。您得道了。”
生活如此清苦,林风眠对自己说:“我当了十几年校长,住洋房,乘私人轿车,身上的人气几乎耗光了。你必须真正生活着,体验今天中国,几万万人的生活,身上才有真正人味,作品才有真正的生命活力。”
因物料奇缺,收入微薄,他只能在小纸块上作画。可正因为缺少油画布和颜料,林风眠形成了独特的“风眠体”,仙鹤、嘉陵江、裸女、仕女,还有他最热衷的“救母”主题。童年的伤痛、人生的孤寂和热烈,为他的画笔增添了凝重和沉静。
芦苇荡上飞翔的孤鹜,屏风旁端庄娴静的仕女。这些画作似梦似幻,潇洒绚烂,却往往笼罩着一层悲哀的色泽。林风眠将儿时记忆、生命体悟,纷纷投注在自己的笔下,仿佛搅动一池潋滟春水,或萧瑟或壮丽,或热烈或沉寂。
1946 年,抗战胜利,林风眠带着画作回到上海。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在重庆画下的几百幅心血,最终会毁在自己的手上。建国后,在上海南昌路 53 号,林风眠在这里度过了最贫寂的岁月。
当时文艺上开展新年画运动,号召艺术家们用写实手法,歌颂新中国,表现工农兵的生活。林风眠的现代艺术不被人接受,被认为是不符合大众审美的“自我表现”。到了 50 年代中期,他彻底被边缘化。
林风眠在上海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生最惨的时期。最初他还能卖画给原法租界的外国人,后来外国人撤走,他只能靠变卖旧物维持生计。而妻女也被他送到巴西投奔亲戚,这一别,就是整整 20 年。
从此,漂泊半生的林风眠,又陷入一个人的孤独和悲哀。在矮小的阁楼里,用极少的物料,他每天身处孤绝,不断创作,仍不忘探索中西艺术融合之道。在苦不堪言的环境里,唯有画画能够给他人生以慰藉。
也正是在饭都吃不饱的境地中,他将艺术造诣推向了顶峰,用一只画笔打破了东西隔阂,也打破了时空的界限,把生命的思考、悲喜涂抹其上。但就在他忘我地作画时,政治再一次找上了门来,一个时代的浩劫来临,他避无可避。
在给木心的信中,林风眠曾经写道:“我像斯芬克士,坐在沙漠里,伟大的时代一个个过去了,我依然不动。”从晚清到民国,从民国到抗战,林风眠的确未曾动摇自己的理想,未曾动摇对创作投入的情感。
但 1966 年,林风眠不得不动了。傅雷夫妇双双自尽后,林风眠听到消息,预感自己也在劫难逃。回到阁楼上,他翻出 2000 多张画作,一张张忍痛撕成碎片,浸入浴缸,拿木棒搅拌成纸糊后再冲入马桶。
没有人能够想象他当时的心情,一个时代的巨匠,将半生的心血,一幅接一幅地毁灭在自己眼前。这是一个时代的悲歌和隐喻,艺术和马桶,在浩荡的历史中,竟以如此荒诞奇妙的姿态结合了…
不久后,他被关进上海第一看守所,以莫须有的“日本特务”罪名被关押。年迈的林风眠双手被反铐,手铐几乎嵌入肉里,连吃饭也不给解开,只能用嘴凑到饭盆前,如牲口一般。这样饱受摧残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五年。
漫长的痛苦中,几乎每天都有人死去。但林风眠坚持活了下来,也绝不承认,莫须有的罪名:“我不会自杀的,我没有错,我要理直气壮地活下去。”1972 年底,在周恩来的干预下,林风眠获释,却留下一身病痛。1977 年,他被允许带走 34 幅画作,去巴西探望分别了 22 年的妻儿。
临行前,他把带不走的画赠予朋友。好友巴金收到一幅《鹭鸶图》,学生吴冠中收到的是芦塘和归雁,吴冠中看到先生孤雁离群,不禁潸然泪下。
与妻儿相见,林风眠感到分外陌生,异国他乡,没有丝毫的归宿感,孑然如他,心灵只剩永恒的孤独,如同淡淡水墨上芦荡间的秋鹜,冷清诗意中带着萧瑟与哀伤。
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以辉煌开场,但最后留下的都是落寞与凄惶。唯有艺术、画作,那平和与沉静,在岁月跌宕和苦痛挣扎间,留下了壮丽的诗篇。
70 年代末期,林风眠独自定居香港。在剩下的日子里,凭借着自己的记忆,他将亲手毁掉的画作,一张张地重新画了出来。在人生的最后一站,他仍旧坚持探索中西融合之道,耗尽最后 14 载光阴,完成了毕生艺术的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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