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钧德《梦境》,2011年
这次展览酝酿已久。其间,我们一次次与专家学者探讨中国油画的源与流、海派油画的艺术性格,以及陈钧德的油画贡献所蕴含的美学价值等等。有时观点不尽相同,但不得不说,众人从心底认同和尊重一个事实:真正的艺术家犹如星辰,一时飘来的乌云和烟雾终将消散,而无法遮掩其作品犹如钻石般由内而外闪耀的光芒。陈钧德油画品格便属于此。
中国油画的悠悠百年,从肇始到今日,历经浮沉、嬗变、冲撞、融合,构成了中国式的波澜壮阔的奇观。其间,陈钧德矢志不渝所攀越的艺术高峰,在岁月和风云的吹刷下显得愈加巍峨。面对陈钧德从艺60多年留下的作品和文献,我们时而沉思,时而激奋,感到有一种责任和使命被交付给刘海粟美术馆。作为一家公立美术馆,致力于集展览、收藏、研究、公共教育、文化交流等于一体的事业,我们理应呈现和解读出一个有着卓越品质和美学价值的海派艺术大家。这次展览是一次带有学术研究的艺术及文献的展陈,份量是沉甸甸的。我们期望,它不仅让观者在展场流连忘返,在多年以后仍不断回味甚至津津乐道。
陈钧德《柠檬鲜花图》,2007年
鲜明的美学升华
记得2017年筹办中国美术馆“陈钧德绘画艺术展”的时候,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告诉策展团队,在北京举办首场个展后,应当回上海继续巡展,再辗转深圳、南京、武汉等一站一站地举办,陈先生绘画艺术能够承载“巡展的意义”。而刘海粟美术馆从海派油画研究出发,早就有意通过举办陈钧德绘画艺术大展,梳理自刘海粟、林风眠、关良、颜文樑等中国第一代油画家以来,海派油画的脉络走向。在研究海派油画源与流过程中,我们研究与讨论的心得是:多年以来不少理论家、批评家、文艺家、史学家分别从各自的专业出发,解读了陈钧德的绘画艺术和承载的意义。这使我们不禁联想柏拉图的著名问题:“美是什么?”显然,绘画之终极追求,并非描摹事物,而是揭示世界万事万物美的本质。
那么,陈钧德的绘画价值体现在哪些方面?请允许先摘录几段评论——
范迪安评价陈钧德“在长期的创作实践中形成了鲜明的个人艺术风格和卓有成就的艺术成果,以敢开风气之先并信守学术追求的精神赢得了艺术界同仁的普遍尊重,形成了广泛的影响。他在写意油画上的精研和抒情式表现风格在多样化的当代中国油画中独树一帜,具有丰满的学术气象和优秀的学术品格。”理论家邵大箴说:“在当代中国画坛,油画家陈钧德是一位特立独行的人物。数十年来,他不倦地从古今中外大师的经验中体会绘画规律和原理,结合对客观自然的观察研究,不倦地进行探索,逐渐形成富有鲜明时代风采和个性特色的艺术风格。这不仅丰富了当代中国油画的面貌,也为我们大家十分关心的油画中国化问题提供了生动的经验。”批评家贾方舟撰文指出,“他的艺术,最激动人心的部分,就是在色彩的碰撞中显现出阳光的明媚、自然生命的娇艳与灿烂。”“在以色彩为优势的油画本体的意义上,陈钧德的成就在中国还找不出几个人可以与他匹敌,老一辈的刘海粟、林风眠、吴大羽、吴冠中都比较注重色彩语言的运用,但色彩在他们的艺术中并不具有独立价值。更年轻的画家中也有出类拔萃者对色彩语言的运用有所建树,但与陈钧德还不能同日而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陈钧德在中国油画界是当之无愧的色彩大师。”在时间的长河里,刘海粟、闵希文等油画前辈,新中国油画创作领军人靳尚谊、詹建俊,以及水天中、吴为山、尚辉、徐虹、刘淳等艺术家、评论家、史学家等,他们对陈钧德绘画艺术的分析评论也给我们启迪,促使我们思考:在陈钧德出生、成长、工作、生活过的故土上海举办大展,学术梳理和总结是重头。
筹备展览期间,我们一次次讨论,召集艺委会开会,对专家学者作一对一深入访谈,同时也登门拜访了身染疾疴的陈钧德本人。综合各方的观点和评价,也从陈钧德率真的言谈和绘画精神里,我们渐渐形成、也坚信这样的判断:这是一位用生命画画的真正艺术家,诚如他曾所言:“我画画的双手是带着生命之火而来的,只要生命之火还在,我就继续画下去……”
遍览他不同时期的作品,可以强烈地意识到,陈钧德从绘画对象中精炼出极纯、极浓的美,这种美绝非世俗意义上的,而是文化和精神上的。这种美能荡涤人性因物欲横流、名利争夺而形成的污浊,超然地体现出普遍意义上的真善美,让世人得以心灵净化。而这一贡献,在中国百年油画史上是卓著的,其美学价值上的贡献,堪比赵无极、朱德群、吴冠中等。
诚如中国油画学会主席、长期担任国家级油画展评委会主任的詹建俊在亲笔手书《看陈钧德的画》一文中指出:“他的艺术创造既尊重又不拘于对绘画艺术中各种规律和法则的运用,而是重在构建作品的境界和意趣……更突出有中国绘画的写意精神。其中,对比颜色的色彩运用、洒脱灵动的绘画手法和意韵隽永的审美情趣,使得陈钧德先生的油画作品特别彰显出中国绘画精神之美的艺术特色。这是他作为一位中国油画艺术家在个人的艺术追求与探索中所取得的创造性的成就,同时也是中国油画艺术发展的成就。”
陈钧德《自画像》,画于1963年。在特殊年代,苏俄写实主义风格“一面倒”,这样的画法非常大胆,只能“私下”偷偷地画
丰厚的精神滋养
回溯历史,我们试图弄明白,以年龄区分,陈钧德当属中国第三代油画家。但从艺术的发展脉络和风格形成看,陈钧德介乎于第二代和第三代油画家之间。为什么?
文献表明,陈钧德在中学期间开始研习绘画。他成长中有着绵延师承和丰富滋养。在上海戏剧学院舞美系求学期间,陈钧德跟颜文樑、闵希文结下深厚友谊,彼时他已醉心于跟梵高、塞尚、毕加索、毕沙罗等西方现代主义大师“神交”,通俗地讲,那是他艺术成长中的“第一口奶”。之后,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他又与刘海粟、林风眠、关良等频频接触,与前辈艺术家倾心交往,大胆涉足印象派、野兽派、立体派等当时的“禁区”,坚持在“边缘”进行探索。当陈钧德《有过普希金铜像的街》《雪霁》等一组作品出现在1979年“上海十二人画展”,当四十出头的“小陈”与前辈刘海粟、关良、颜文樑“并肩”于1980年上海展览中心举办的“四人画展”,当陈钧德在改革大潮开始涌动的1978年春天,创作出两幅早期代表作《上海的早晨》等等,这些都记载了陈钧德在思想文化“解冻”前后的勇敢探索和创作成果。而当国内兴起“八五新潮”之时,已在现代主义绘画领域跋涉20多年的陈钧德,此时则深潜于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黄宾虹、王国维等人的作品或著述。其间,从家属整理出的文献里,我们还看到陈钧德与张伯驹等人的交往,看到他曾经受到巴金谦让买到一本自日本进口的限量版塞尚画册(如今展放在巴金故居),看到陈钧德在徐邦达的帮助下曾快乐地被“反锁”于故宫雕像馆,忘我地跟古代雕像对话。由此可见,陈钧德与前辈的交往,不止是通常人们所理解的师生关系,而更多表现为“忘年交”!他们年岁不同,际遇不同,但一样怀着艺术信仰,交流起来并无代沟。此次展览里,陈钧德与刘海粟曾经一同去复兴公园画画的作品得以一起呈现,这是多么有趣!
文献及作品里所透露的信息密码,是耐人寻味的。刘海粟一度移居香港,他自香港寄给陈钧德的书信开头,一律称之为“钧德仁弟”。陈钧德在1980年代赴香港举办个展,刘海粟、夏伊乔夫妇闻讯亲临现场题诗道贺。刘海粟当年的题词,以及刘海粟、夏伊乔夫妇与陈钧德、罗兆莲伉俪以及策展人“金太(金董建平)”同框的文献图片也将首次展出。
《勿忘我花果图》,陈钧德重病期间拼尽全力创作的最后一幅油画,2018年
独特的言传身教
陈钧德不仅是出色的画家,也是出色的绘画教育家。
陈钧德自1974年开始回到母校上海戏剧学院任教,至2008年办理退休手续。在30多年教学生涯里,陈钧德积累了丰富的教案。翻阅这些教案文献,他在素描、写生、色彩、构图、创作等方面传授给学生们的远不止是知识和技巧,还有艺术精神和美学主张。其间,他也撰写了艺术随想和研究论文。每每阅读,令我们眼前立刻浮现“活灵活现”的陈钧德。
他在1982年8月17日完成了论文《开垦自己的宇宙——安德鲁·怀斯》。文中议论道:“生活的灾难只能使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更快地成熟,天才的火焰是扑不灭的。”“(一个画家)画风的演变带来了技法的改革。这种突破与画家当时内心那种倾诉不尽的渴望不无关联。”继而又写道:“我似能体会当一个艺术家成功地将人世间的个人情感升华为艺术境界后那种‘振奋’的心情”。“怀斯的艺术没有动人的故事,只是他内心真切的感受与想象。他决不迎合时代潮流,默然地在他的僻静的故乡苦心耕耘,热诚地开垦自己的宇宙。”
而在另一篇谈论修拉和梵高的未命名文章里,陈钧德写道:“艺术贵于独到。而欲独到则非求助于生活不可,并以造化为师,自营伟业,自开途径险路,在艰苦的奋斗中不断逐渐认识自己,表现自我。唯有以造化为师者才是强者,才是能战胜灾难而游至彼岸的人。”
陈钧德的“日记”手稿多是出自1980年代以后,更早时期的文献随着几次搬家和整理,散佚了。他带领学生去连云港等地写生,均在日记有记述。日记手稿里总不经意地流露“有趣的灵魂”。譬如,1989年7月,他记述了寄给友人一本杂志,其中刊登了何振志评论陈钧德《帝王之陵》油画的评论。陈钧德写道,“回忆当时的心绪,选择帝王之陵,不像是‘陵’的缘故,或许是帝王本身这两个字。因为我仿佛感到,帝王与辉煌似乎更有些联系。”“作画时,真有‘得神忘形’的境界,我仿佛置身于巨大的交响乐声中完成创作。”这幅《帝王之陵》于1987年入选首届中国油画展。如同1977年刚刚恢复的高考吸引了历届学子蜂拥而入,这一“首届中国油画展”也成为几代油画家的竞技场。而《帝王之陵》突破以往表现陵墓常有的阴森和灰沉,以一块块金属般浓纯、响亮的色彩表现庄重和辉煌。诸如此类的创作随想,在陈钧德留下的文献里时有所见。
陈钧德的绘画教育是独树一帜、激情满满的。他从来不屑用教科书上刻板的知识去作灌输,也从来不去限制学生的个性和直觉,而是真诚地奉献“走自己的路”所产生的心得,以自己的烛光去照亮学生的道路。譬如,关于写生。陈钧德在日记里写道:“何为写生?一向众说纷纭。而我坚信,写生最重要的意义是——写生即写生命!”他那果敢铿锵的课堂表达,至今在学生的耳畔回响。他也奉行“教书育人”。对于育人,他如此教导:“任何追求都是愉快的努力,得失不必过于计较。努力过,愉快过,或者说,为自己的理想追求而尽力过,则已足矣。万事万物均应抱以得之泰然,失之淡然,争之必然,顺其自然的心态……”
陈钧德曾在巴黎居住半年。定居法国的陈箴,真诚地帮助老师作好安顿。陈钧德说,师生的启迪和激发是双向的。他跟陈箴所走的艺术道路迥然不同,但情谊笃深,心灵互通,彼此交流频繁且直率。在巴黎时期的“日记”里,有一段记述了陈钧德的“失望”。那是7月的一天,周二,大雨倾盆一小时。陈钧德依然冒雨去美术馆。他写道:最令我失望的是库尔贝七幅作品(其中二幅很大),或许是因为我自幼崇拜他太深,一旦见了真迹要求比一般画家要高多了,而这里的作品又彩又黑,没有生气……”他也将此感受向学生和盘托出。
陈钧德的教学活动,时时闪现他的审美思考和美学主张。
他在课堂上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示:“面对自然造化,仅以眼见之物象去如实描摹,显然是欠缺和不健全的。或许在‘可视’之外,还应以心去发现那些更为重要和感人的‘不可视’部分,而肉眼所见、内心所感的真实,才是造化的本质之美。”王国维说过的“一切景语皆情语”,引发陈钧德强烈共鸣。他在课堂上传授令自己刻骨铭心的研究思想,还在无数次率领学生踏足山山水水,在自然氛围的创作课中言传身教。一旦发现有学生沉浸于临摹自己的绘画风格,陈钧德则给以谆谆告诫:你们不要重复走我的道路,学得进也要跳得出,要勇敢地寻求自己的真切感受和艺术语言。唯有如此,才能进入自由和奔放的境界。
令学生感动和感佩的,还有陈钧德的文化格局。他坚定地探索现代主义绘画,却不抱“门户之见”。他告诉学生,苏俄现实主义绘画是人类文化艺术领域的一座高峰,也应发扬光大。并且鼓励学生,不管选择走哪一条道路,都要怀着赤诚,力求实现高度和力度!
襍 陈钧德《暖冬阳光》,2006年
动人的纸本“灵魂”
陈钧德绝大多数作品是布面油画,其深厚教养、精深造诣,在“山林云水”系列、“花果图”系列、“人体”系列、“异域风情”系列、“上海街景”系列等作品中表露无遗。
病中的陈钧德也一直努力画画,创作于2018年、尺寸为120厘米×120厘米的油画《勿忘我花果图》,是其身患重病后站在画架前创作的最后一幅布面大画。他在布面背后记述:“重病之身,竟能以作画慰藉支撑,何来精神?扪心自问,应是自己对艺术的一片赤诚之心。”从文献中得知,彼时他已体力不支,却坚持挣扎着起床,全程站着在画布前恣意挥洒。之后几天,他想起身再去画画,但在画板上挤好颜料便感力气耗尽,万般无奈之下只得回到卧室躺下。我们今天再看这幅油画,得知画中的那束紫色“勿忘我”是学生买的,“勿忘我”巧合了陈钧德的心意,所以陈钧德忍着病痛折磨,拼尽全力,画得意味深长。从中我们感知,当艺术家生命之火行将枯萎,画面却依然蓬勃灿烂,那是生命在纵情歌唱!
陈钧德布面油画获奖颇多,评论界也给予很高评价。但有一点似被评论界“忽略”了,即他在纸本油画棒创作上的突破性成就。不得不说,油画棒作品在陈钧德构筑的艺术宇宙里,也撑起了“一片天”。遨游其间,其奇幻、瑰丽、纯净、自由,令人感动甚至落泪。
众所周知,油画棒的固体性很难“调和”,想从大块面的色彩重叠中产生间色、复色的光影效果,困难之极。所以世上极少有画家运用油画棒进行独立创作并使其艺术推向高度。但陈钧德做到了。从文献资料里看,陈钧德“晚年”涉足油画棒创作,他似乎唤醒了这一画种的灵魂。他笔下的油画棒作品,尺幅虽小,气象不小,其意境之美,可谓前无古人。
陈钧德《有过普希金铜像的街》,1979年参加《上海12人画展》,引起巨大轰动,后来被中国美术史反复提及
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陈钧德的遗作里似可窥见这样的轨迹:
起初,陈钧德外出写生,多数时候是直接支起画架画布进行写生创作,偶尔会使用钢笔或水笔在纸上画几张速写捕捉瞬间感觉。后来,他在钢笔速写里添加一些油画棒的色彩辅排,简约而明快,此时的纸本仍然显出“随笔”意味。再之后,他用油画棒开始创作了。这是一个分水岭!当纸面油画棒被视作独立于布面油画的创作表达,陈钧德的功力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不仅吃透画材的属性,大胆地创造技法,而且充分体现了自己对纸本、对油画棒的独特认识和别样体悟。他的纸本创作理念,乃至美学主张,通过寥寥几笔便表现质感、色感和意境,以及在看似随意却十分精到的布局和安排上,魅力无穷,引人叹为观止。
陈钧德是2016年被查出疾疴的。当病魔愈加猖獗而导致他身体日益衰弱,他仍然坚持画画,实在无力站立在画布前,就倚靠椅子或沙发进行油画棒创作。那时他基本闭门谢客,却网开一面,允许我们去小坐片刻。只要一聊绘画,他就忘了生病。在被医嘱可以“稍作走动”的一段时间里,陈钧德开始了“海上秋韵”系列纸本的创作。这是“一个人的战斗”!儿子开车载他和画具去达上海多处。此时的陈钧德可能深知时日不多,他顽强地画着,使用油画棒,于纸本留下了30多幅对上海这座城市的深情眷念。他一生里画过不少上海街景,这次则带着惜别的意味,画了外滩、人民广场、新天地、衡山路等。他酷爱西区的梧桐,称“它们是上海的精灵,四季变幻,美妙至极。”有一次他谈到《海上秋韵》创作,一度哽咽,热泪盈眶。他热爱艺术,也热爱上海,这段时期纸本创作,是生命交响,辉煌至极。
陈钧德60多年艺术跋涉所取得的成就,也是油画民族化探索的高度。其作品早已载入艺术史册。其美学价值正被不断地开掘和总结。今天,我们遴选部分作品和文献展陈,难以抑制激情澎湃。陈钧德在海派油画史上的灿烂一页,也是上海乃至中国的艺术荣光。
作者:靳文艺 丁曦林 郦韩英
编辑:范家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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