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杰:1948年生于西安,西安市文史馆馆员、“老西安研究中心”主任,西安市诗书画研究会名誉会长、西北大学中国节庆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西安秦砖汉瓦研究会副会长。系中国作协会员、国家一级作家。出版诗集《哭泉》《灵石》《梦石》《朱文杰诗集》(上、下卷);报告文学《老三届采访手记》;散文集《清平乐》《拾穗集》 《长安回望》《吉祥陕西》(上、下卷),《邮票上的美丽陕西》。
梦中的清平湾
朱文杰
二十岁的史铁生---“怀抱牛犊”摄于1971年春天在清平湾
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 黑明/摄于1995年9月
1997年6月的延安之行,见到不少延安的文化名人。谈起北京知青,他们都不约而同,满怀深情说到史铁生,都对那篇炉火纯青、牧歌式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赞誉有加。
史铁生是北京清华附中初六七届学生,在延川县关庄公社关家庄大队插队。他笔下的清平湾就是关庄公社那连绵百里的大川。
《延安报》的总编办主任、散文作家杨葆铭说:“自从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发表以后,我一直将他视为我的兄长。虽然没有见过面,他是在文革中我们陕北最贫困最恶劣的环境下遭难而瘫痪的,我总感到好像欠了他一笔人情债,一笔一辈子都还不清的人情债。他写了那么多书,好大一部分都是写陕北的,我感到我们很对不住他。”
杨葆铭的这种情感,是出自于对史铁生崇敬与挚爱。其实葆铭是比老三届小一茬、受北京知青直接影响的一代陕北本土青年。他说:“由于两万七千名北京知青到延安,带来了现代文明,我才第一次知道了什么是火车头帽子、塑料布,用奶做的糖叫奶糖。北京知青的到来,是对陕北这不毛之地、化外之地、蛮荒之地、封闭之地的一次强烈的文化冲击,至少把陕北的文明程度提前了二十年,为后来的改革开放作了铺垫,对本土青年的成长,从道德伦理、衣食住行、精神滋养等方面起了全面的启蒙作用。为陕北的文明进程、改革开放理论思潮形成,起到了没有人能替代的作用。”
这些我与杨葆铭有同感,确实,大批知青上山下乡成为文明的传播者,他们当教师,当赤脚医生,搞科学种田。历史错位了,接受再教育的同时也成了文明的使者,可以说他们影响了几代人。
而史铁生虽然走出了黄土地,但他以他的文学作品继续影响着这块辽阔无垠的黄色土地,那么的深远和持久。老实说,史铁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我最欣赏的最打动人最好的知青小说。每当我看到他当年干饲养员抱牛犊的照片,就能深切感受到他对这片土地深深的依恋之情。
和抱牛犊形成鲜明对照的就是黑明拍的史铁生坐在轮椅上的照片,他就是在当饲养员时睡牛棚,潮湿的环境弄坏了他的双腿,但你从照片上看到的是自信、乐观与豁达。他能从这种残疾人极端艰难的生活困境中,几乎绝望的痛苦日子里熬过来,就证明了他具有顽强的生命力。
陕北插队生活给他带来苦难,但他没有诅咒这个地方,而是从情感上更加融入这块质朴的黄土地,他感受到了这皇天后土上的子民们所具有的宽厚广阔的胸怀、坚强忍耐的人格和不屈不挠的精神气质。
他深深热爱这片土地,他调动出所有对这片土地的情感,他笔下流淌出的黄土风情与一幅幅民俗图画,像一首悠扬的信天游,从淡淡忧伤的秋色中透出哀婉动人的情调,是那样的飘逸灵动、温馨平和、深情真挚,《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梦一样的美。
终于在1984年5月的一天,史铁生回到了令他魂牵梦绕的清平湾——延川的关家庄。站在了梦中曾经出现过多少回的牛栏旁,是的,他已经找不到当年的那条牛犊了,二十多年,该是牛的老年了。斗转星移,物是牛非,他抚摸着当年的牛棚、土窑洞,嗅着青草混合牛粪的熟悉气味,他和喂牛老乡拉起了当年的话题……
一踏上这片他想得受不了的热土,他便失声痛哭了。谷溪陪他回关庄,有走不过去的路,谷溪就背着他走……
在延安大学作报告,史铁生自始至终眼里都噙着泪,谈起回陕北的感受他大半天哽咽着泣不成声。
杨葆铭说:“虽然他坐在轮椅上,可比我高大得多!我应该对他所具有的那种健全而崇高的灵魂表示钦佩。正是他在轮椅上所思考出的作品,滋养了我羸弱的灵魂,使我再不敢对这个世界有任何抱怨。”
史铁生回村,家家都热情请他回去吃饭,吃的都是白面条,而铁生却说:“我想吃杂面条条。”当年铁生为吃杂面条,和农民换工,画过木箱子。“那时候真是馋呀!知青灶上做不出那么好吃的杂面条条。”
回到“清平湾”,可以听老乡们唱那永远也忘不了的梦中才会出现的信天游了。老乡们唱起来吼起来,真诚而坦率,叫你听得骚动,听得心惊。史铁生说:“信天游要在天长地久中去体味,道法自然,民歌以真诚和素朴为美。真诚素朴的忧愁,真诚素朴的爱恋,真诚而互相的希望与憧憬,变成曲调,贴着山走沿着水流顺着天游信着天游;变成唱词,贴着心走沿着心流顺着心游信着心游。”
他说的多好呀!史铁生已与陕北血肉不可分了,他应该是属于陕北黄土高原上的一个歌手,一个最真诚素朴的歌手。
1997年6月份我们到北京,听说史铁生跟孙立哲到美国去了,没有见成。12月我们又来,可惜那天我另有任务,只有让商子秦在探望病中的史铁生时,代表我们给铁生买了束献花,表达了我们的崇敬之情……
由史铁生引出孙立哲,他们俩都是清华附中初六七届的同学,同在延川关家庄插队,都是清平湾走出的名人。
当年,孙立哲可是陕北的北京知青中的大名人,是家喻户晓的全国五大知青典型之一。他可以称作是一生始终搏击在风口浪尖的弄潮儿。
到陕北插队的第一天,他就接触到了陕北的穷困和缺医少药,他以一本《农村医疗手册》为起点,就干起了赤脚医生。他是自觉自愿主动出击干上的,当时史铁生和他的几个同学就在老乡中造舆论,“孙立哲能看病”。很快孙立哲旗开得胜成了远近闻名的大夫,他白手起家,创建了一所简陋的窑洞医院——关家庄的合作医疗医院。他用自己微薄的力量一点点开拓农村医疗事业的领域,在这贫困得连喝水都要从几里外朝回挑的小山村,孙立哲奇迹般成功地做了一千多例手术。至今他的动人事迹还在陕北山村中流传,他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他曾为了一个病孩,翻山越岭,不知摔了多少跟斗,赶了大半天的路才到病人家中,没有吊针设备他用只有20cc的针管为病孩输液,缓缓地一管一管推葡萄糖液体,单腿跪在土坑上推了一整夜,当推完500cc时,天将黎明,他却因极度疲劳昏倒在病人旁边。他曾遇到给病人动手术时病人大出血,他竟把流入脸盆的血加抗凝剂和抗菌素后,再输入病人体内,从死神手中夺回一条命,创造了医学史上的奇迹。虽然这种举措没科学根据,但处于那种简陋恶劣的条件下的紧急关头,是出于孙立哲的奇想。他还为当年一些老红军、老八路动手术取下身上埋藏了几十年的子弹头和弹片,他还经常抽自己的血给病人输……
当我们剧组10月份去陕北拍摄时,见到了仍在使用的窑洞医院,不少得到孙立哲救助治病的老乡向我们感激地诉说着……最后,一窑院蹲着站着的老乡们为我们唱起了他们自编的陕北民歌《十唱孙立哲》。“一唱孙立哲,哎嗨哟,赤脚好医生,天天巡诊到山村,土窑洞里治大病;孙立哲对病人,哎嗨哟,认真负责任,救死扶伤为人民,人民都欢迎。……”
那淳朴浑厚的歌声把我带回30年前遥远的回忆中。唱得人们一个个眼中泪花花转。
为了扎根,为了他的赤脚医生、合作医疗,孙立哲一次次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但他以惊人的毅力和非凡的才气自修了北京医学院和北京第二医学院全部教材,尤其是英语特别棒。1979年,孙立哲越过大学,以总分第一的优异成绩直接考上了北京第二医学院的研究生。后来他以访问学者身份到澳大利亚学习, 1983年又经历了洋插队到美国。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他的事业成功了,他创办了万国图文有限公司已成为美国多文种电脑图版技术领域最著名的公司之一,他在大洋彼岸建立了他的商业王国,接着他向国内投资,先后在全国各地注册了14个独资、合资企业……
孙立哲信奉这样一首诗:“理想是生存的惟一理由/由此我们敬畏生命/敬畏造物主赋予我们的每一分秒/生命的全部辉煌/在于写意地燃烧尽的刹那/——我创造,所以我所在。”
是的,孙立哲和史铁生都以自己的非凡的经历,创造了最灿烂的生命奇迹,他们的精神来源与支柱都离不开陕北插队生活的磨砺,他们都从这圣洁的黄土中汲取了使他们得以辉煌、奋斗、成长的丰沛的营养。
他们相约,“要一块儿回陕北一趟,坐着汽车去,慢慢走,把那青天黄土都看遍……”
和谷溪说起从延川出来的几位北京知青,自然离不开也是清华附中的陶正,他是高六七级的,插队关庄的鸭巷,和史铁生、孙立哲都属一条大川,也就是那遥远的清平湾了。
陶正 黑明摄于1995年12月
陶正到陕北插队,他感觉仿佛到了一种任他驰骋的自由天地。“有一种随意、即兴,我行我素的畅快。”
他到陕北,箱子是又大又沉,老乡们怀疑了,认为他姓陶,必是大干部陶铸的儿子。其实陶正是普通的家庭,他的大箱子带的是油印机、油墨、腊纸、钢板,他的初衷可能是宣传革命、联络知青和对文学的热爱。
来到延川,为了和各地知青联系先办了份小报。在这自由的天地,他终于能放纵思想,可以无视当时走红的理论,可以大发感慨,竟然把俄罗斯民歌“明天离别时,亲人的蓝头巾,将在船尾飘扬。“印在这份小报上。虽然这是天高皇帝远的僻壤之地,但上面有人干预了,《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的专员过问,“你们为什么办刊物?经过批准了吗?”于是查背景、查表现,都没问题,鸭巷的乡亲们众口一辞:“我们庄的北京学生,好得太!”
他的诗“乘风云端下,始知人间苦”,县上也来人过问:“始知人间苦,五七年凭这一个‘苦’字,就能定右派哩……”
而谷溪当年就在县委宣传部工作,他爱文惜才,又和北京知青有感情共鸣,他出来说话了,保护了陶正。就是嘛,陕北人把劳动叫“受苦”,夸谁能干就说“有苦”,怎么能算反动呢?!
后来谷溪又把陶正借调县委宣传部,和路遥组班,办起了《山花》小报,一下子风靡了当年万马齐喑的中国,他们油印的小册子升为铅印的《延安山花》,出版后印了几十万册,成了那非常时期的非常绚丽的文学景观。
谈到这一段经历,谷溪可是动了感情,当年的几个文学青年,以后都成大器,陶正、路遥成了闻名全国的作家。路遥生前曾对我说:他这一生曾受北京知青影响,陶正是第一位。
陶正的主要作品都是反映陕北生活的,他五次回延川,每次回来都要住进老乡家,还要找农活干,他说:“每每踏上那土黄色世界,心头总兀地温热,随之而来的是灵魂净化的清澄感。城市的喧嚣污染和功利重负也烟消云灭,我又可以海阔天空了。”
说的多动情呀!陕北成了与他血肉相连的灵魂根据地。我也不禁为之感动。
谷溪是个慧根深厚的人。他住在延安市城里场沟的半山坡上,有一个小院。一排砖砌的窑洞,院内种着一片绿油油的蔬菜瓜果,充溢着浓郁的农家风味。尤其说到他以梦指引掘出一口甜水井的事,颇为神奇。
谷溪说,他有天夜里做了个梦,梦中院里有眼泉,第二天醒来就叫来打井队,按梦中指点的大致方位开始掘井,打了二十几丈也不见水,他仍让打,终于出水了,先是泥汤,过了一阵清格凌凌的泉水出来了,一尝是甜水,像矿泉水一样,谷溪还作了化验确定水质精美。
我每到延安都为延安的水质头痛,喝了咸涩,洗头发粘,而在谷溪的小院里,他端出几大碗水,招待我们,果不其然,甘洌甜美,入喉那种滋润让人神清气爽。遗憾的就是水量不大,我说:“再朝深里打,水不就大了。”谷溪说:“不敢贪,再朝下打出了咸水,不是一场空吗?”我听了如醍醐灌顶,恍然有所悟。到北京,说给陶正,陶正也是惊异得称奇。确实,人不能太贪,而知足不论是常乐,还是常安,倘若能保持一种恬淡无欲之心境,也就是了。
夲文摘自长篇报告文学《老三届采访手记》1998年9月太白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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