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人物:刘家琨
家琨建筑设计事务所创始人/主持建筑师
他的故事很多人都知晓。
他是建筑设计师,但他爱好文学,那些年,《英雄》《高地》《灰色猫和有槐树的庭院》《明月构想》《此时此地》《叙事话语与低技策略》等作品一一从他的笔下出现。
不过,在写完长篇小说《明月构想》后,他离开了设计院,成立自己的工作室,自此正式开始建筑创作,设计建造了包括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胡慧姗纪念馆、东郊记忆、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二郎天宝洞区域改造、大运河杭钢公园,以及知名度极高的“西村大院”。
他的设计作品在国际和国内展览中屡获殊荣,包括亚洲建协荣誉奖、2003年中国建筑艺术奖、建筑实录中国奖、远东建筑奖、中国建筑学会建筑创作大奖等。他的作品被《A+U》《AV》《Area》《MADE IN CHINA》《AR》等出版物收录,并在麻省理工学院、英国皇家艺术学院、巴黎夏佑宫及中国多所大学开设讲座。
他就是刘家琨,方力钧老师曾说,“我接触的很多建筑师,其实都是人类的敌人。好多建筑师都在做一个壳,刘家琨在做一个整体,他考虑的事情是人的整个感受”。
他说,这就是做自己。
中房报记者 马琳 苗野丨成都 北京报道
西村大院,一个容纳纷繁杂陈的“小盆地”,也是各种杂糅中有些“乌托邦”色彩的网红“打卡地”,赞誉空前。
它的建筑设计师是刘家琨。
“很多人将西村大院联想为集体主义时期的社会主义大院,但我认为,所谓的‘大院文化’,大多数是很多幢房子用一个墙围起来的区域,无非是个等级制度。而西村大院,其实是一个看人和被人看见的市民共享空间。”刘家琨说。
西村大院。
最开始,刘家琨并没有做设计,他去写了小说。
“虽然从1982年起我的职业一直是建筑师,但真正从事建筑设计是在最近二十多年。一开始,我对建筑设计并不感兴趣,学校里的4年,包括毕业后的十几年,我都没有把精力放在建筑设计上。我对其他事情的兴趣更大。我一直想画画。像那个年代的大多数青年一样,我也爱好文学,偶尔写写小说。”刘家琨说。
毕业以后,分配到成都建筑设计院,他去西藏、新疆设计过一些建筑,有些设计思想也是在那时沉淀下来。《我在西部做建筑》一文中,刘家琨较为详细地介绍了一段从学校毕业后当设计师的工作,在西藏那曲参与设计群艺馆,羌塘的高山草甸,月亮风景,山丘浑圆绵长,令他神往,他也根据土围子的启发,用一堆房子围了大大小小一些院子。但他一直没有亲眼见到那房子修成后的样子。
后来,他的朋友李新建途经那曲,给他发来短信,告诉他,“群艺馆皮相全毁”,他在群艺馆前廊创作的壁画早就风雨剥蚀,他在布达拉宫脚下的旧屋也已经夷为广场了。
那时,他想,藏胞自古以来的娱乐生活是围着火堆跳歌庄,在一年一度的集会上骑马打枪扛石头,人家的群众艺术根本就不一定需要花那么多钱盖一片那种房子,“我们这些自作聪明的人塞给人家这样一种自以为是的生活,而人家就那样生活!从此我知道了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只是设计建筑。”
毕业十多年间,他的主要的精力和兴趣都没放在建筑上,由他主持设计的两个建筑远在边疆没有见过,“我想,从未经历过图纸变为物质的那种撼动,也许是我总是对建筑提不起兴趣的重要原因。”刘家琨在文章中提到。
那些年,《英雄》《高地》《灰色猫和有槐树的庭院》《明月构想》《此时此地》《叙事话语与低技策略》等作品一一从他的笔下出现。
《明月构想》是他创作的一部带有强烈理想主义气质的反乌托邦小说,主角建筑师欧阳江山要建立一座新城,用建筑重塑人们的灵魂,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被命名为“明月构想”。这位强硬的理想主义者一步步逼近成功,最终却哗然失败,但他的失败比他的成功更有意义。
这是一本只有建筑师才能写出来的小说,充满了明月新城的迷人细节——这座从未有过的“人间天堂”在刘家琨的笔下闪闪发光;而结尾那不期而至的悲壮,更像是为一代人的理想作结,引发共鸣。
不过,刘家琨在写完这部长篇小说《明月构想》后,便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开始建筑创作。
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
1993年,他的大学同学汤桦在上海举办了建筑个展,他也在出席嘉宾的行列,然而却是以汤桦朋友而非建筑师的身份出席,这种巨大的落差触动了刘家琨的神经。
画家罗立中的艺术家工作室,就是由‘辞职’之后的刘家琨设计的,从而也成为了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建筑作品,这种成就感让刘家琨感受到了其中的乐趣,也重拾了他当建筑师的梦想。
自此之后,包括鹿野苑石刻艺术博物馆、胡慧姗纪念馆、东郊记忆、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二郎天宝洞区域改造、大运河杭钢公园,以及知名度极高的“西村大院”的出现,都隐现着自然与生命的张力。
二郎镇天宝洞区域改造项目。
鹿野苑石刻博物馆,是一座野逸幽深,随机布局的博物馆,一种结合当地施工水准的非正规工法使这组建筑有了实验性,揉合草根俚语使学院传统重现活力。
还有胡慧姗纪念馆,是刘家琨为一名在“5·12”地震中丧生的小女孩胡慧姗所建。胡慧姗,都江堰聚源中学初二学生。生于1993年,卒于2008年“5.12汶川特大地震”,去世时15岁。纪念馆以灾区常见的救灾帐篷为原型,墙面采用民间常见的抹灰砂浆,内部为女孩生前喜欢的粉红色,墙上布满女孩短促一生的遗物。圆形天窗撒进的光线,使这个小小空间纯洁而娇艳——这个纪念馆,不仅仅是为一个普通的女孩,也是为所有的普通生命。
胡慧姗纪念馆。
西村大院的设计则一反中心体量集合的城市综合体常见模式,采用外环内空的布局,环绕街区沿边修建,围合出一个公园般的超大院落。大、中、小竹林院落层层相套,面向公众开放,自由穿行,再现传统生活环境,激发集体记忆,延续了本地人民热爱的竹下休闲传统生活方式。
同时,西村大院的建设使日常休闲方式获得了具有纪念性尺度的集合表现,成为周边社区民众休闲生活的乐园,也为自身带来了丰沛的活力和巨大的成长空间。
“我没有写诗,而是选择了写小说这种表达方式,这也许跟做建筑也有内在的相似性,它们都要虚构一个现实,构造一个比较完整的世界。”
而对于建筑设计这件事,刘家琨说,“要做一个正直的诚实的建筑师,把设计做好,也要尽量保持‘无我’。”
对 话
设计要保持“无我”
中国房地产报:过往,是一段艰涩而又充满乐趣的生活,一些早期的生活工作经历对您现在仍在影响吗?主要是什么?
刘家琨:肯定是有的,每个人都是由经历和历史组成的。举个例子,胡慧姗纪念馆和西村大院,看起来是两个非常不一样的建筑,一个尺度很小一个尺度很大,但它们内在的联系是相似的。做胡慧姗纪念馆的时候,我尽量保持“无我”,剔除建筑师的本能和技巧,这个影响后来也延续到了西村大院上。
中国房地产报:在那曲群众艺术馆设计后,您发现了一个情况,当地人们并不会在建好的建筑内活动,依然沿袭着他们的习惯在宽阔的场地外交流、跳舞,自此您说从此知道了建筑设计的要旨并不只是设计建筑,它是什么?
刘家琨:理论上来说,建筑师的任务在建筑落成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在此之后它将面临使用者意志的变化。我参观过很多建筑,其中有些空间是不能有人存在的,或者说必须按建筑师的想法来使用空间,甚至摆放家具。但也有另一种建筑,就像我在孟加拉国参观过的路易斯·康的作品(孟加拉国达卡议会大厦),它们生长在土地上,有着自己的体量和力量,即使有人在那里洗衣服、晾衣服、放牛,也不是对建筑的破坏,反而是某种内容的添加。我希望建筑的初始概念能够达到单纯、结实、强大,并且足够包容,而不是把设计变成使用者生活的敌人,但依然需要寻求一种方法,坚持自己的美学意志。
再生砖。
中国房地产报:在“石油城”库尔勒参与设计文化中心时,您还有一个感悟,建筑师在设计前应该尽量删除自我,观察现实,为什么有了这样一个感悟?这一感悟延续至今吗?
刘家琨:我在设计胡慧姗纪念馆的时候,有过很多纠结,如果我用再生砖去修建这个纪念馆,那么这个建筑就会成为再生砖的一个表现场地,而胡慧姗是一个普通女孩,我要设计给她一个人的天堂,所以最后还是决定用最朴素的方法,放弃所有的设计技巧和所谓的象征性材料,去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做这样一件事情。后来我才意识到,想把一个建筑做得没有自己的痕迹是非常艰难的一件事情。我也一直在想,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刚才谈到西村大院,事实上,如果没有胡慧姗纪念馆这个项目来解放我的思想,能让我放下自己,发自内心地摒除一些所谓的技巧,也可能不会有后面我对西村大院的一系列思考吧。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它们之间的内在联系,也许就是像路易斯康说的“砖想成为什么,砖想成为拱”,那么这个小纪念馆想成为什么?也许它想成为帐篷;那么西村那块地想成为什么?也许它想成为一个大院子。
建筑师有一种本能,总希望把自己的概念多实现一些,但具体的设计经验告诉我,应该更关注建筑最重要的部分,其他方面则最好具有包容性。包容不光是容忍,如果能主动考虑外部的介入,甚至可以为建筑加分。我觉得,一个好的建筑师要能够抑制住过度去证明自己会设计的愿望。
中国房地产报:1993年,您开始考虑改行,当时恰逢同学汤桦在上海办个展,作为朋友您出席参加,据说这次活动对您的震动很大,“一夜突变”成了建筑人,是什么事情触动了您?从这一刻开始,您对于做建设师这个行业有什么定位和考虑?
刘家琨:我大学是学建筑的,那么建筑设计一直在我心里是一个情节。1993年,看见同学汤桦的展览,因为是同学嘛,同学都在办展览,而且做得很不错,我觉得在建筑这个行业里面还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就这样,这个事情就是触动了我心中的这个情节,所以我是“半路回家”又回到建筑。
中国房地产报:在修建何多苓工作室和犀苑休闲营地的时候,您发现,经过几十年的衰落,农村工匠的手艺已经失传,丢失得更彻底的是那种要把东西做好的质量意识。原本自下而上的技艺累积已经失去了基础,而在城里建筑业打工的农民,做的也多是杂活,带回来的也是新时代技术的低端甚至坏习惯,手上出来的活儿比原来就很粗制滥造的城市建筑更加粗劣。现在这种情况有改变吗?现在的整个建筑界的“质量意识”有所提升吗?
刘家琨:“低技策略”是在20多年前被提出的,那时我刚回归建筑界,设计了几个艺术家工作室。面对乡村的施工条件和有限的造价,无法实现高技的建筑,但我也不希望因此将房子做得简陋。当时每完成一个项目都习惯地写点总结类的文字,以那些乡村建筑为例,我很明确地写下了“低技策略”。但在之后的20年里,很多人把“低技策略”误读为“低技风格”,其实两者存在很大差异,风格是对某种符号性的追求,而策略属于方法论。
中国在飞速发展,当时的建造技术和经济水平与现在存在很大差距,今天很多技术手段已经不成问题。我越来越觉得不论高技还是低技,其实主要取决于不同地域、条件下的适当选用,即“适当技术”,它没有界定技术的高低。比如,四川或西南地区的工艺条件稍差一些,作为建筑师,我会本能地或策略性地把方案做得不那么复杂,增加容错性,让设计和建造的结果更吻合;江南地区的工艺水平较高,就能够做得更精细。举例来说,西村大院和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几乎是同时期建造的,西村大院比我预想得要粗糙一些,而同样的施工方式在金砖博物馆就要精细许多。这种“粗”与“细”的不同来源于地域性差异,我可以坦然接受,因为在设计阶段便预估到了建造的容错性。这些技术策略不是所谓的高技策略。我始终觉得“策略”这个词更带有方法论性质,类似的词语还有因地制宜,它不仅包含了材料的使用,还反映了当地的施工水准、人文特色及尺度感。
苏州御窑金砖博物馆。
如果我们只做一个“书架”
中国房地产报:从1999年成立事务所到现在,您参与设计过多个项目,包括四川安仁建川博物馆聚落“钟”博物馆、鹿野苑石刻博物馆,以及现在人气度极高的“西村大院”等,多年的设计生涯中,您最满意的作品是哪一个?有遗憾的是哪一个,为什么?
刘家琨:这个问题我有一个标准回答,最满意的作品是下一个。
(聚落)钟博物馆。
中国房地产报:西村大院极具创新,再现了真正的市民生活场景,而这是成都消失殆尽的状态,这也正是您想体现的,为什么要体现或者说守住成都的这些场景和状态,您要给成都、给生活中的人们留下什么?
刘家琨:西村大院所在区域的特点是被大型居住区包围,四面开放的空间,通常的做法可能会是在中心建造一栋商场大楼,在周围配以景观和停车场。我的方法是利用商业建筑本身,沿街边围合一个空间,把商业发展和城市化进程中所消耗的东西——记忆、竹景观和人类活动,所有的这些再重新放回到大院里。
中国房地产报:如何理解“把建筑放在了生活里”?“西村大院”是这一建筑设计意识的体现吗?
刘家琨:我是这么形容西村大院项目的,这个项目是一个小小的四川盆地和一个大大的成都火锅,什么都可以往里面装。它跟所在地的关系,不仅是表面的材料,更多的是跟那儿的人下意识的精神状态有关系,那才是更重要的。“盆地”可以让自己意识到自己是中心,这是在盆地生活的人特有的精神状态,一种原风景的意识。
还有一个重要的事情,这个建筑里面有几百个商家,我也尝试过去设计整体的立面,一边做一边觉得完全是无用功。后来就决定,基本上不做立面,把它当成一个设施。把阳台的隔断做成一套灵活装配的系统,根据进驻商户的不同需求,组装不同的隔板。建筑师都是一些强迫症、控制狂,总想每一笔自己都画到,但其实像这样的项目,每一个小的商家应该有同样的权利进行表达。这个时候就要有分寸感,建筑师建立一个秩序,可以容纳别人的变化,两者共同组织起来,形成一种丰富的状态。有些用词,如“日常生活的纪念碑”此类,来描述这种状态。平时也会在街上看到一些很市井的状态,自己去拍照觉得很有意思,但具体上手一做,完全达不到那样。反而如果我们只做一个“书架”,让书自己去填充它、丰富它,最后会得到一个真实的、生动的状态,我把它叫做市井立面,自己变化、自己组织。
中国房地产报:目前,我们正在推进城镇化,从您的观察来看,什么样的城市可以应对社会变迁、需求变化与大城市病治理的挑战?或者说您理想中的城镇化应该是什么样的?
刘家琨:问题很重要,在哪个地方产生的问题就带有哪个地方的基因,如果想创造性地解决问题,就不光要尽到自己的责任,还有可能创造另外一套方法论和语言。
“做自己”是我要坚守的
中国房地产报:您祖籍河北,但据说您一直拒绝往北京、上海这样的城市“扎堆”,长久以来始终立足于四川成都这片土地,为什么?
刘家琨:首先,我从来没有拒绝过。这20年来我不断的看见这样的问题,其中都有这个“拒绝”这两个字,这是网上的以讹传讹,且这个事情延续了20年。我祖籍河北,但是我是出生在成都,我自己自认还是一个成都人。一个建筑师嘛,都是跟着项目走,如果北京、上海有项目,我仍然会去。比如说在上海,我其实就经常去,在那儿也有做过一些项目,所以并没有拒绝这个事情。北京我也去,但是项目后来黄了,所以在北京就没有了,既然没有项目,那去也是因为其他的事情了。
中国房地产报:您最喜欢的建筑师是哪位?是矶崎新还是安藤忠雄?喜欢他的什么?有人评价,矶崎新是一个超越国族界限的“世界公民建筑师”。
刘家琨:抄一个董功的好回答:“一个我说不出来,但如果你问一群我能说出很多。” 这又不是婚娶,非要选其中一个。你说的矶崎新、安藤忠雄都是我喜欢的,还有很多,就不一一说了。
中国房地产报:方力钧老师曾说,“我接触的很多建筑师,其实都是人类的敌人。好多建筑师都在做一个壳,刘家琨在做一个整体,他考虑的事情是人的整个感受”。您的朋友杜坚说您,“刘家琨没有套路,没有原则,这就是他的原则。您如何看待他们的评价,您又如何评价自己?
刘家琨:我认为建筑学有很多工具,不应该只依赖一种固定的方法。你应该评估你的项目和具体要求,然后决定最合适的方法。因此,我很难提供一个普遍适用的方法,可能这就是他们说我没有套路和原则的原因吧。
中国房地产报:这几年,您对于人生、对于建筑设计有什么新的思考?在您的生活和工作中,哪些方面是您一直坚守的?未来有什么新的规划?
刘家琨:我没觉得我有什么新的思考,人算不如天算,预先想那么多也没什么用,所以我基本上都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做自己”是我要坚守的,做一个正直的诚实的建筑师,把设计做好。
(图片来源:家琨建筑)
值班编委:李红梅
责任编辑:马琳 刘亚
审读:戴士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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