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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杂谈] 陈丹青:“新国画”的宏论如梵文般不可解

5 已有 206 次阅读   2023-08-05 18:05
陈丹青:“新国画”的宏论如梵文般不可解 

加★星标★

去年夏天随朋友去烟台玩。为了酬谢地主,我们画画。我不愿对景写生,主人翻出一本台北故宫版国画画册。掀到米元章山水那一页,垫在旅社的床单上,又随手摆了几枚钞票(没有任何意思,只为纸币与画册、床单的浅调子似乎相谐),另无选择画起来。

回纽约后,我就此翻出国画画册对准了画,一路画到今天不停歇,转了筋落了枕似的,怎么办呢,事情更添一层跷蹊。我不愿假国画画论那套“话语”来谈论这批“国画”活见鬼,是不是很像国画?——我单只一口咬定这是静物写生。或者以“此地无银”式的窘态,取马格丽特著名的画题《这不是烟斗》移作我的可能是多余的声明:这不是国画。

搬用哲学的辞令,“相似”不是同一,而是“表象的表象”。我崇拜表象。库而贝说:“我从不画我没见过的事物”,那是写实主义绘画在可表现的与不可表现的事物之间自设的分界。

超现实主义创造的那个匪夷所思的世界,不可能“亲眼看见”(除了在画册上)。我是写实主义死党,冥顽愚忠,只认“亲眼看见”。即便眼睛一再被骗,我仍然无条件相信这一对无辜的活宝。

眼睛是“盲目”的。

现在我瞧着自己的油画静物,它曾使西方经典显得陌生。这一回,当我们熟悉的“国画”经典在亚麻布上宛然现时,油画也陌生了。二者既被表现,又未被表现。作为双重的表象,带着双重的陌生与熟悉,复合、重叠在同一个画面上。

人会被自己干的事情弄傻了。怎会如此?我的手也许知道,但文字说不究竟。

再说下去,我能不能用“性”事作比喻(请原谅):假定绘画的“性”生活是 画领域内求偶寻欢,那么,算“同性恋”还是“自恋”(或许二者皆然)?“国画”既经介入,又该视作“异性”、“第三”,还是“性错乱”(或许三者皆然)?油画阳性,国画阴性。在中国,唱花旦的彩衣下藏着男身:但这些静物画袒呈油画的“性徵”,并未易装。

就我所见,中国油画家有过以油画画“国画”的例。一是取国画的“美学”,更换媒材(但不取可指称的经典),印成模糊的画片后,像是“改良国画”;一是取国画的“模样”,卡通式地临摹元明期青绿山水,空白处画上飞机,有波普绘画的意思。

我无意改良(“新国画”的宏论在我听来有如梵文般不可解)。波普的意思则不能说没有(利用现成品,复制印刷品,重复、单调等等),但波普艺术家篡取图象,不事写生。

古典国画的“美学”,高度自给自足,动不得。我思慕喜欢她,却从未与宣纸玩耍。如今攥着“写生”(观看)、“画册”(被观看)这两张牌,我与她一厢情愿敬而远之的关系遂出现良性的离间状态。不褒渎、不打搅她,我可以用另一种工具画她。她也可以被我画,因为画册上的“她”,只是替身。

不过这种剥离、占有而不惊动“事主”的勾当,“赝品”和“印刷术”早做到了。前者需要同样的媒材(媒材也得乱真),与我无涉。后者衍生当代绘画的“复制品的再现”,借以玩味手艺背后的观念。观念艺术,有趣的,但也就不免是圈套、俗套(假如那观念可言说、可渡让的话)。“熟悉”而“陌生”,“陌生的相似”,都不难。即便做到了,换来片刻诧异,略有所思,又怎样?

一介票友。票友票戏不为职志、不期闻达,但求行为的快感。

近来,我搜罗各种国画画册,格外挑剔。大部分画册的版式并不宜于写生,许多名篇也难组入画局。空灵如倪瓒,至今未见合适的版本。堂堂宋画,山重水复,一时奈何不得。看画友刘丹案头郭忠恕《辋川别业图》册,头顶生烟。手边有日本二玄社精制的《颜真卿祭侄稿》,几近真迹,战战兢兢取出放回,未敢率尔写生。有谁愿意出借经典的真迹予我?不是先迷恋国画而后去画,是画起来渐渐迷恋,以至耽溺而自失。

如今我与国画的关系已颠倒错乱。除了守着一摊油画工具,我变得不爱看油画。古人论画,称阅读不如背诵,背诵不如抄写。绘画亦然。倘非亲手临摹,此前我莫说不曾“懂得”,甚至谈不上“看见”国画——奇怪,经由临写国画,我的油画手艺长进了。我却恍然自以为真地是在画国画。

年少时,折服于异国的、异性般的油画魅力,为之勾引。近来我“画国画”的心理体验竟像是再次面对异性魅力、异国文化,不由得自陷于“异族”立场,如毕加索那样,仰慕,甚至暗暗嫉妒古典中国画,他对张大千说:世界上只有中国人知道怎样画画。

最后,有必要强调我是中国人么——“山林自寇,源泉自盗”。董其昌复生,分配在江南某省国画院,瞧着新中国的“新国画”和“土油画”,恐怕会误以为作者都是夷人吧。我愿脱帽鞠躬,向他敬呈纽约大都会美术馆1992年版巨型画册《董其昌和他的时代》。他一定不认得封面上英文拼写的自家姓名,在西方编辑刻意剪裁放大缩小的图例中,但愿他能够辨认出自己的上百幅山水画。

“绘画死了”,这句话,当代中国人也学会了说,自然,都是活人说的话。

西洋人喜欢阶段性地、分门别类地宣称事物的死亡。罗兰·巴特的高论即“作者死了”。南美人博尔赫斯的意见,则以为再古老的画,只要现而今还有人在读它,读到意会感动之处,那么,百千年前的作者在字里行间就还好好活着,并没有死。但他与巴特或许不在讲同一道理,各有所指、各有所见吧。

从前的中国人不作兴这一套说法。中国人讲究前生与来世。我曾听得一位师长说,松江人董其昌确知自己和尚投胎,述及前世因缘,廊门、法号言之凿凿。

我相信他。年来我天天聚精会神描摹他的遗泽。忽而一念:不知董老太爷可曾细想过自己的来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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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自:上海美术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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