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作者自述,《石头记》“大旨谈情”,只是众金钗都在薄命司,下凡无非完劫,因此,无论木石之盟还是金玉良缘,就都先天地染上了悲剧色彩。从结构看,女娲补天在前,警幻仙姑承中,道士和尚串联,情榜高悬为末。宝玉神游太虚,出于荣宁二老所托,婚配可卿,居然堕入迷津。忽有道婆弄鬼,忽有祠堂悲音。此间神鬼志怪迭出,作者毫不避讳,创作手法几近“传奇”(脂砚斋倒是提到过作者确实最早想写“传奇”)。
可是,与以往的各类传奇不同,这些玄幻感很强的描述,非但没有冲淡本书的悲剧性,反而更深地体现了个人在现实中的无力感,与哈姆雷特的复仇义务来自于父亲的鬼魂所托,因而具备了自我救赎的悲壮不同,《石头记》的宿命则表现为一种无谓的残酷,作者为闺阁立志,为女儿叹息,但“玉带林中挂,”和“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无论当事人如何挣扎也丝毫不会改变。悲剧是“将被打碎的美给你看”,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说“艺术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而《石头记》注定要打碎的,就是这些最美的灵魂,其中的“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来的形而上活动”,正是“大旨谈情”的那个“情”。
林黛玉的前世是“绛珠仙草”,今世叫“世外仙姝”。“仙”是道家专用名词,所以林黛玉经常被视为带有比较强烈的老庄色彩,对比薛宝钗“山中高士”鲜明的理性风格,似乎表现出了价值观的极大不同,于是有了旷日持久的钗黛之争,甚至有了被引申的“真” “伪”之间的势不两立。
这是被夸大和误会了。正如葛兆光先生所提到的:中国文化里面一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三教合一”的信仰世界。宋孝宗、永乐皇帝、雍正皇帝不约而同讲过几乎相同的话,叫“儒家治世、佛教治心、道教治身”。可见经过长期的互动,三教的“体”已经逐渐趋同,区别仅在“用”上,尤其到了明代以后,对于普通士大夫而言,刻意区分三教的底色已经不太容易,而上述的雍正皇帝离《石头记》的成书年代,更是相当接近。
所以, “山中”和“世外”没有大的分别, “仙”字会意,就是“人在山中”。宝钗的“时”属于儒家倡导的治世之才,而黛玉的“情”,也并不脱离儒家范畴。
大学》中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格物致知是儒家的基本功课,以次序而言,是“物格而后知至”,王阳明先效宋儒,格物良久而无所得,终于“龙场悟道”,明白了“心即理也”的道理,创“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王门四诀,心学大成。
儒家从程朱“理学”到陆王“心学”,虽经世致用的入世态度未变,但化单纯的 “格物”为 “致良知”,提倡“知行合一”,其效应极其深远。依照“心学”,人心即为宇宙,善恶从二元对立变成了善恶一体,人人都有一颗心,只要反诸自我,均可格物致知。这个理论消解并颠覆了“理”的外在性,赋予儒家思想全新的活力,由此基础细加演绎,不单君权的神圣性立刻有了缺口,即使圣人的言论也仅是一种权威解读。君权教权,竟双双得以撼动,实为震古烁今。
自此,儒家内生的“人本主义”闸口大开,阳明传人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直言“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和“天下为主,君为客”,此言名为托古,实为讽今;而被庙堂视为异端,在学界名为“狂悖乖谬”的泰州学派更为激烈,宣扬“天地虽大,但有一念向善,心存良知,虽凡夫俗子,皆可为圣贤”, “圣贤”者,历为读书人专属,此论在观念上撤除了“君子”与“小人”的身份之别,动摇了“士为万民之首”的等级制, 发展到后期,出现了因公然提倡“无父无君非弑父弑君”被杀的何心隐及“非圣无法”自刎狱中的李贽,发展之快直如脱缰野马,怕是阳明本人也要目瞪口呆,但从“心学”的内在逻辑而言,这一切本属题中之义,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在西方,是先有了希腊的理性,和基督教结合以后,就有了以理性建构的本体论,到笛卡尔算是到达了理性的巅峰,“上帝”就是理性化身,人类的价值是可以忽略的,但是,上帝同时也是“爱”的本身(其来源是保罗解读的耶稣),是“美”的本身,真善美至少理论上是同构的。
这个三元论,虽然平等,其实是留下了很多的解读空间,比如“真善美”这三个品性的次序,哲学和神学上是有很多争论的。直到康德划时代的“两种世界”出现,才撬开了裂缝,康德固然还是在赞美上帝,但客观上,却是小心翼翼地悬置了“上帝”的存在,这就给“人的发现”打开了缺口,于是有了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有了真正意义的现代文明,直至“爱”这个特征,取代了“理性”的主体价值,成为上帝更重要的价值体现。
反观中国儒家,其实一直也是“气、理、性、心”等先验的、本体论概念的争论,可惜的是,儒家虽然讲究格物,但在理性建构上很弱,哲学和科学是谈不上,但类似神学(西方学者也确实一直把儒家看成中国的宗教)的研究还是有的,方法论和政治权术更是傲然于世。尤其是起于程朱的理学,这个“理”,和西方的理性虽然完全不同,但对人的禁锢作用,是很相似的。
阳明心学的出现改变了这个状况,阳明的价值和康德有点像,是在形而上层面,证明了“理”和“心”的同构关系,这就在客观上把个人从理学的枷锁中解脱了出来,“理”的抽象的禁忌,被个体的“心”的丰富包含了,这就给了儒家一个很大的开放性,称之为“革命”是毫不为过的。
没有心学在日本的发展,没有西乡隆盛这批身为心学门徒的政治精英的大力传播,日本的明治维新,及决绝的脱亚入欧,无法在价值观上找到“接口”,更无法在实践上一步到位。
在中国,因为有了心学,就有了晚明整体的发展,出现了东林党这种直接对抗君权的江南乡绅和工商业主的代表,因为满清入主而被打断,对君权的变革也被迫终止。但是,儒家传统核心概念的变革已然由此发轫,并在晚明取得了辉煌的成绩,其主要成就体现在艺术创作上,并达到了类似个人主义的辉煌。
其中“情”的价值,则被提高到了前所未有的地位。
《红楼梦》一书,能够以“大旨谈情”而传世,也说明了以“情”为主题的艺术作品,经过了明的酝酿发酵,至清代,依然在士大夫阶层获得了广泛的认可,这是心学的功绩所在。
黄宗羲说“自来儒者以未发为性,已发为情,其实性情二字,无处可容分析。性之于情,犹理之于气,非情亦何从见性,故喜怒哀乐,情也;中和,性也。于未发言喜怒哀乐,是明明言未发有情矣,奈何分析性情?则求性者必求之未发,此归寂之宗所由立也。一时同门与双江辨者,皆从已发见未发,亦仍是析情于发,析性于未发,其情性不能归一同也。”
创作了《牡丹亭》的心学弟子汤显祖更是直言“师言性,某言情”。
到了清朝,以“情”为突破口,以心为本,在艺术创作上承接阳明心学一脉的,正是“大旨谈情”的《石头记》。
《牡丹亭》是《石头记》中明确引用过的戏曲,因为黛玉的酒令,还直接弥合了钗黛以前的误会,终于修好如亲姐妹。黛玉一生至情至性,即便好胜吃醋,也是情由心生,在心学,情至深即为“真”,唯有对“心”的推崇,才会产生人的个性,爱默生把人的个性视为“现代社会的特点”,认为个性便是人的价值所在,绝不应当牺牲自己的特点去迎合社会。强调个人的无限潜力,把个人视为社会和历史的中心。这一点,与阳明心学的“致良知”异曲同工,并无二致,而黛玉的“情情”更是直白的写照。
《石头记》写宝玉一句“你放心”引发的诉肺腑后:
……林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早知道了!”口里说着,却头也不回竟去了。
一句“你的话我早知道了”,真诚勇敢,毫无顾忌,既然宝玉有来言,黛玉就有这 “放心”后由“心”而出的回应,在这一刻,黛玉至情而忘情,是为“情情”。前人对《焚香记》有总评“其填词皆尚真色,所以入人最深,遂令后世之听者泪,读者颦,无情者心动,有情者肠裂。”,倘置于《石头记》的黛玉,尤为贴切。
如果说宝玉的“情不情”是一种逃避,那黛玉的“情情”,则是一曲个人自由的挽歌。颦儿葬花,葬的是整部《石头记》中,最美、最脆弱,但同时也是最强大的那个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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