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沈默
五十七回之前,是探春理家;之后写大观园风波,算是理家的后果。中间夹着紫鹃试玉这个情节,似乎有些突兀。这突兀凸显出特别的反差来。当闺阁们在为了这个家族的生存发展而殚精竭虑时,最被期待的男主却在为了爱情而痴狂。而爱情的无疾而终,又与理家的各种烦难和反扑互相呼应。环境的险恶,既拯救不了家族,也拯救不了爱情。然而,这种拯救的挣扎和努力,即便失败,也闪现出无比的光芒来。紫鹃,一个之前没有自己单独戏份的丫鬟,跳出来导演了这幕闪亮的戏。
这幕戏,很难被描述成悲剧或者喜剧。它似乎大起大落,牵动剧中剧外所有人的情绪,却又有惊无险,举重若轻,最后轻轻着陆,宛若无痕。从故事本身复述起来很简单,被曹公描写得却极为精致。无论是在场景的铺设,还是人物的互动上,都极为生动。
书中虽未明写具体日期,但统观前后,大致在二月中浣,春寒未褪,乍暖还寒时候。这个时间和气温十分重要,它直接带动了这一回两个故事的发生。邢岫烟当衣,也是与这季节相关,放在下一次讲。先说紫鹃试玉。
第一个场景,是写事情的起因。在潇湘馆的回廊中,中午时分,黛玉在午睡,紫鹃在做作者“穿着弹墨绫薄棉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十分素雅。新绿的竹影斑驳,加上冷色调的衣着,让宝玉觉得有些寒意。宝玉习惯性地伸手摸衣服,生怕紫鹃穿得过于单薄而着凉。没想到紫鹃却躲开,一脸嫌弃的样子。
“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你,你总不留心,还只管和小时一般行为,如何使得。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他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紫鹃这些话看似随意,杀伤力却是很强的。
这明明地警示宝玉: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像从前孩子时候那么随便,不避男女嫌疑了。否则别人会说闲话。
这里的关键词是“避嫌”,短短一段话带给宝玉双重打击。
第一重打击,就是被认定“成人”。
宝玉被迫发现自己必须面对成长的不可逆结局。成长意味着必须面对男女大防。而这也意味着他“事业”的终结。
可能有读者要嗤笑:宝玉能有何事业?书中还真写过。当宝玉挨打,宝钗前来送药探望时,偶露真情,宝玉心理感慨:“若我一时竟遭殃横死,他们还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
宝玉的“事业”是什么?有读者以为宝玉不过就是一个贪玩的厌学少年,所以根本不能理解宝玉能有啥“事业”。这是自然,因为大多数成人,总把社会规训当作真理,能想象到的“事业”,也只能是功名利禄、加官进爵之类,再清高点,也会是文章著述,总之是立德立言立功三不朽之事,方能称得上“事业”。画眉温被这种怜香惜玉、儿女情长,不被鄙视就算阿弥陀佛,顶多是红袖添香的风流韵事,茶余饭后的趣谈闲话。宝玉却更进一步,固执地把为女子们殷勤体贴当作自己的事业。他给袭人留好吃的,任晴雯撕扇,为平儿化妆洗帕,为香菱换裙,为二尤当屏风,接待傅秋芳家的婆子,等等,更无论平时为丫鬟们执役,宽容她们的任性与过错。这些事,在那个时代显得极不体面而又琐碎,不要说成人们会嗤之以鼻,连他体贴的姐妹们,也大多不以为然。比如宝钗就想“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功夫”,并不把自己这闺阁中人当作有价值,值得被男子服侍的群体。嘲讽他为“无事忙”。本回回目中“忙玉”应该就是点出此意。而程本作“莽玉”,“鲁莽”之意看似更通,但却丧失了“忙”在这里所要表达的深邃涵义。
他的事业,只能借着“未成年”的幌子,借着祖母和母亲的宠爱,在内闱厮混。儿童,便是有着千般的乖僻,也容易被成人们谅解。但成人们有种自以为是的误解,以为这些乖张的孩子,长大后自然就变好了。却不知有些依然我行我素;有些不过是被逼隐藏真正的自我,给自己带上沉重的面具生活。
当然,久而久之,社会的规训逐渐洗脑,他也相信了自己本该如此,相信了从前的自己不过是年少轻狂;而面具戴久了也长在脸上,反而成了别人眼中他真正的模样。贾政就是这样成长的轨迹。他对宝玉开始的严厉,和后来的理解和宽松,都来自于他这样的人生历程。每个孩子都是一样,只是他们在成长的分岔路口,分别选择了不同的方向,这导致了他们未来的迥异形象。
面对贾政这样被磨去棱角、渐趋平庸的父亲,宝玉又焉肯重蹈覆辙呢?
宝玉,就如同他脖子上挂着的那块通灵宝玉一样。他哥哥贾珠这种,才算是这个社会规范里的真宝玉,他只不过是一块假宝玉。通灵宝玉也不是真正的玉石,而是一块“狼犺蠢大”的山中巨石幻化而成。但人们更不知道的是,看似无用的巨石,却是锻炼有灵性的补天遗石,远比一般的玉石更为可贵。为了不让人一开始就嫌弃这粗糙的石头外表,僧道用了障眼法才使得石兄得以留在花柳繁华地。贾宝玉也是如此,以俊美的外貌,聪慧的头脑,机灵的个性,取得了家长的溺爱。然而,这些只是幻化出来的玉之性,他的“石之性”,隐藏其中,以孩童顽劣的假象,哄瞒过家长们,也获取了暂时的容忍。“别的淘气都是应该的,只他这种和丫头们好却是难懂”。虽然不懂,因为没有多少出格,加上觉得将来总会随着长大而湮灭,所以就不大在意了。
然而,岂止贾宝玉一人,普天下的孩子本来都或多或少有着这些“石性”,只是被规训成了社会需要的“玉”之表象。在扭曲自我后,有的成了真玉,更多的成了假玉。而之前的石之灵性却荡然无存。
但宝玉不肯就范,也没有其他出路。所以他只能寄希望于死亡,并带着对作为男性一员的自惭与愧疚。就如鲁迅《野草题辞》里的“我希望这野草的死亡和朽腐,火速到来”,宝玉则希望自己早死,方能死得其所:“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该死于此时的,趁你们在,我就死了”。
他希望自己在成人之前就终结生命。但此刻却恍然发现,自己已经半只脚迈入了成年的队伍。他纵然可以继续掩耳盗铃,只要贾母再娇惯他一天,他就可以再拖一天。而终结的节点,一般是结婚那一天。结婚,固然可以与相爱的人长相厮守,但却也意味着他将丧失他的事业。而此刻,他早已与林妹妹“心魂相守”,婚姻似乎并不会带来太多的收益。
但现在这一天提前降临,显然已经谣诼鹊起,但就算他当一只自娱自乐的鸵鸟,但连女儿们也开始避嫌,那么这个事业就比如提前终结。
而第二重打击,就是所爱之人的不理解不支持。
这种打击比外在打击更大。鲁迅说过:“最可怕的不是敌人当面射来的炮弹,最可怕的是你的战友从背后射来的冷箭,你的慈母和你的爱人善意的误进的毒药。”姐妹们对他这些善意与关怀的拒绝,就足以令宝玉伤心了。如果宝玉知道袭人暗地向王夫人建议让他搬离园子,这种出于善意的误进的“毒药”恐怕更会令宝玉寒心。
虽然这次紫鹃并非真正的疏远,但后来的香菱,却终于疏远了宝玉。宝玉终于要开始承受着第二重的屡屡打击。
最致命的是,要求疏远的还不是出自紫鹃本人,而是其主人林黛玉的意思。宝玉一向把黛玉当作与自己灵魂最默契的知己,如今却由她带头主动疏远他,丝毫不顾忌他们之间的情感。这怎么不令人震惊呢?
如果连最理解他的林妹妹尚且避嫌,那么其他本来就不大理解的宝姐姐云妹妹等,岂不是更要退避三舍?还有平时可以说说笑笑的丫鬟们,也是从此规规矩矩。从前那种逍遥快乐的生活即将一去不返。“我想你们既这样说,自然别人也是这样说,将来渐渐的都不理我了,我所以想着自己伤心。”所以他“心中忽浇了一盆冷水一般”。
宝玉“千思万想,总不知如何是可”。他虽然早就知道会是如此,但一直不敢面对。实际上也毫无办法。他甚至感觉到了自己的无所顾忌,似乎已经给这些女儿们造成了伤害。于是雪雁来问话,他主动地提醒她避嫌。而没头没脑的说话,已经为后文的发癫做了铺垫。
曹公妙在当读者为下一步情节揪心时,他偏不疾不徐宕开一笔,插入雪雁谈赵姨娘借衣之事。雪雁拒借,虽然合情合理,但未必不引起赵姨娘的不满,甚至还会迁怒和归咎其主人黛玉。在此处插入一闲文,文气更自然疏散,而可能也不是闲笔,或者暗示将来背地里起谣诼的有赵姨娘也未可知。
原以为宝玉发痴后,紫鹃会相慰解,没想到反开启了第二轮更为深度的精准打击。
于是,展开第二个场景,则是在沁芳亭的桃树下。此间正是桃花缤纷的时节。沁芳亭和桃花,又都隐喻着众裙钗。真可谓如诗如画的场景。紫鹃正传,也在此展开最洵美的一幕。
紫鹃试玉,渐次展开,写得跌宕生姿,如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先谈燕窝事,顺便归结前事,后又自然转入试探。宝玉先是紧张,后又笑紫鹃扯谎,待到紫鹃一本正经头头是道,他便彻底掉入坑里。里面的细节也是极耐琢磨,如紫鹃冷笑说:“你们贾家……我们姑娘……”俨然把自己当黛玉的代言人看待,仿佛是自林家带过来的丫鬟,而不是贾府家生子。
这第二次的打击更大。宝玉的反应“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更“浇冷水”更严重了。
在今天言情小说已经泛滥无归的时代,看宝玉为爱痴狂的行为,或许无感甚至觉得肉麻。但要记得这是清代的小说,放在历史之中,这情节足够惊世骇俗。就算是那些痴男怨女的爱情传奇和才子佳人小说,大多是女子才可以为爱痴狂,那才是“政治正确”,而一个男主却甘愿如此,大概要被道学家感慨为“阴阳颠倒”“国将不国”。
由于要面对整个世界的不理解和鄙弃,宝玉无法用后代那些所谓理所当然的理由和方式,争取他的爱情和自由。他唯一能用来抗争的,只有他自己的肉体和生命。黛玉用自己的眼泪来为爱付出代价,耗尽自己的生命,如蜡炬成灰,虽死不怨。而宝玉则用自己的癫狂来付出代价。这癫狂引发了有形无形逼迫他的亲人的恐惧和怜悯,最终又松开一点逐渐勒紧的绳索。在这用肉体疼痛换来的一点空间里,他与他的爱情可以苟延残喘。从这里看来,就算最后侥幸木石成姻,也是一个令人不堪回首的悲剧,因为这过程,已经消耗掉他们青春里的生命力。
“我只告诉你一句趸话: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
回头看这句坚定不移的话,不由得暗自惊心。少年宝玉还是过于自信。虽然他有着形而上的绝望,却没想到人世的黑暗深渊,早超出他所能的预料。最终,他并没有能与黛玉主仆同生共死。在家族败落后面对种种不堪,并不那么容易一死了之。那时也顿然发现爱情并非全部。而神瑛侍者,他是灌溉之惜花人,欲其活,而何必共死?共死只是一种决绝的态度,而非真正的需求。
因为传统男权社会的男性主导地位,我们总误以为宝玉可以主导他的这份婚姻爱情。然而,除非他愿意把他的爱情降格为少年贾琏与凤姐他们这种寻常儿女的郎情妾意,否则他就无法透过社会正常途径来吐露和实现他的婚姻。而就算他愿意如此完成,那这份爱情也将被异化而变质,不再是如此自由而鲜活。所以这大概是最大的悖论。
在紫鹃离开之前,宝玉留下了她的一面镜子。“你把那面小菱花的给我留下罢。我搁在枕头旁边,睡着好照,明儿出门带着也轻巧。”这个细节颇耐寻味,似乎伏脉千里。上一回那床前的穿衣大镜,使宝玉梦中穿越回他的本原,而这一回的菱花镜,隐隐在呼应《红豆曲》里“照不见菱花镜里形容瘦”。
或许,在未来抄家败落之后,林妹妹,还有紫鹃,能留给他唯一的纪念之物,只剩下这一小面无意中讨来的菱花镜。那些过去数年互赠的香囊荷包,载满情意的帕子、玻璃绣球灯等,都将随着抄家而消失无踪,只有这个出门随身带着的镜子得以幸免。虽然并无赠酬深意,也聊胜于无。只是“最难消受美人恩”,这样的镜子,因沾染了女儿们的脂粉与情义,终究不会成为冷面冷心的风月宝鉴,只会在茅椽蓬牖之下,助人追忆闺阁历历,平添一份劫灰后的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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