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耷是明朝皇室,明朝灭亡后削发为僧,成了亡命之徒,后改信道教,他号八大山人、雪个、个山、人屋、道朗等。擅书画,花鸟以水墨写意为主,形象夸张奇特,笔墨凝炼沉毅,风格雄奇隽永;山水师法董其昌,笔致简洁,有静穆之趣,得疏旷之韵。朱耷一生坎坷,曾一度精神失常,痛定思痛后,他选择背过身去,与世隔绝,在创作中安放自己孤独的灵魂。用他自己的话说,“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横流乱世杈椰树,留得文林细揣摹。”
朱耷自画像
一、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
世人皆知作为八大山人的朱耷:曲折悲惨的身世,画里孤独而桀骜的白眼。明朝遗老,皇室宗亲,才华横溢,鱼将跃龙门之时却遭遇国破家亡。朱耷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其祖父朱多炡是一位诗人兼画家,山水画风多宗法二米,颇有名气。父亲朱谋觐,擅长山水花鸟,名噪江右,可惜中年患暗疾去世,叔父朱谋垔也是一位画家,著有《画史会要》。朱耷生长在宗室家庭,从小受到父辈的艺术陶冶,加上聪明好学,八岁时便能作诗,十一岁能画青山绿水,小时候还能悬腕写米家小楷,明亡前,他已是秀才。
八大山人仿倪山水
崇祯十七年,李自成攻克北京,崇祯自缢,明朝灭亡。此时朱耷仅19岁,似锦前程瞬间化为泡影。满清的政治迫害之下,他携家人逃亡。携弟削发遁入空门,实际上是为了保全自身。
很难去体会这样一位年轻人的心理: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人生宏图正要徐徐展开之时,却遭遇改朝换代、家破人亡,一夜之间,成了背井离乡的逃难之人。
他先为禅宗,据记载弟子曾达百人,后又入道观,时而混迹于市井之中,借酒消愁。时人嗔怪之,原因是他疯疯癫癫,“醒时,欲求其片纸只字不可得,虽陈黄金百镒于前,勿顾也”。贫寒之士犹可得,“然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 得”。或持绫绢来,直受之曰:“吾以作袜材。”所以达官显贵求山人书画,反而从贫士、山僧、屠夫、酒徒那里购得。某县官曾托人求一堂四条屏,山人只给他画 了三张。大商人买画,则草草应付。但遇到知己,甚至把费时十日、五日“尽其能”的佳作送给他,原来应画四幅的却破格画成五幅。“人有贶以鲋鱼者,即画一鲋鱼答之”。
八大山人竹石鸳鸯
这一时期,作为画家的朱耷,尚未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他画画,与饮酒一样,更多是为消时避世,大多写实,笔墨寥寥的特点却已经初见端倪。
康熙十七年,朱耷五十三岁。这年他犯了疯病,“清廷诏举博学鸿词,临川令胡亦堂闻其名,迎入官舍,心不愿就,佯发狂疾,走还南昌。自是常戴布帽,曳长袍,倘佯市肆间,履穿踵决,拂袖蹁跹,儿童后随哗笑,亦不之顾,与人不言不语。”独自跑回南昌,在街上又哭又笑、手舞足蹈。究竟是真疯还是不愿屈服于屡屡向他抛出橄榄枝的新朝,后人亦不得解。
后来,他干脆装聋作哑,手书一大大的“哑”字,贴于门上,拒绝与人对话。
六十岁时,朱耷始用“八大山人”一名,后人解读为,“朱耷”二字,各去一“牛”一“耳”便是“八”、“大”,又“牛耳”可指政权所在,被夺了山河的明朝遗客朱耷,只剩下“八大”。
八大山人《荷石栖禽》
在压抑、沉寂了数十年之后,他突然极其激烈地爆发,尽管仍是沉默的,一切蓬勃、剧烈的情绪却终于挥洒于宣纸之上:还俗之后,朱耷开始大量创作绘画作品,也不再局限于花鸟图,山水图开始成为他的谋生技艺和情之所寄。我们所知道的,“墨点无多泪点多”、永远高傲和睥睨着的八大山人即将诞生。
二、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
晚年八大离开道观,云游访友,寄情书画。故国逝去许久,半生颠沛之后,他似是沉淀出了自己想要的自由与洒脱,从“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的哀叹;里生出了“莫是悲他世上人,到头不识来时路,今朝且喜当行,穿过葛藤露布咄!”的快意。
八大山人作品
了解此前、此时的八大山人是读懂其后,独一无二的八大的关键。前朝遗民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生活;兼具佛道精神的思维方式,与很多人或许没有发现的,寻到属于自己内心平衡之后的洒脱快意,是解读八大画作的三柄圭臬。
八大山人作品
就他晚年创作的一系列动物画来看,最显著的特点不过是空阔的留白与“睥睨”的眼神:鱼、鸟无不显露着一对白眼。他仍旧愤恨着,像直书“扫虏尘”一般地把对满清的怨恨摆着,却不再像从前那样憋在心里,直至疯癫,也不再装聋作哑,反倒大大方方地写着、画着:大笔一挥,赋予动物们孤傲、不屑的眼神。甚至可以想见,八大注视着纸上慢慢浮现的,承载他内心愿见的象征物们,不无讥讽和爽快地长舒一口气,合纸长吁一口气。
留白也是同理,旁人画画,一画就是一整幅山水人物、实际上浮在画家脑海里的只是这一幅场景罢了,或宏大壮丽、或清幽宜神,所体现出的,也不过是人见到磅礴美丽的自然景观时内心的激动与欣赏。画家在此过程中,好比一个转述者。而八大不同,八大所画,乃其内心所想,在纸上的投射,他是完完全全的一个创造者,万事万物在他笔下不具有它们的自然属性,而成为他的内心象征符号。就如忠于描摹现实的现实主义与乐于向内探求的现代主义之别。八大不需要一整幅宣纸,也并非十分有意地进行大面积留白,而是他进行内心抒写,仅需要那一寸空白罢了。这种绘画动机与思想,无疑是超前的,这也是八大山人之作,能在今天得到一大批欣赏者与知音的原因。
曾经八大欲求知己而难得,百年之后,终于有人能读懂他的画。
三、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
“一室寤歌处,萧萧满席尘。蓬蒿藏户暗,诗画入禅真。遗世逃名老,残山剩水身。青门旧业在,零落种瓜人。”是诗人叶丹所作《八大山人》,此诗恰从身世、经历、思想与性情等方面,描述出八大其人。
晚年艺术成熟期的八大,将此前他所有曲折的身世、复杂多元的精神世界、游离奔波的生活经历都融入画作。
八大山人作品
八大之画,有几个显著特点,其一乃构图上的“残景构图”。八大身为明室后裔,眼看国破家亡,其内心比南宋四家更悲痛,更苦闷,所以在其山水画中常常采取 “一角”、“半边” 的残景式构图。八大的绘画最善于截取物象的一部分,进行局部特写。花鸟画中常常善于选取半截树干、几条树枝,半边石头来经营画面。这种方法也常常运用于山水画中,如安徽博物馆所藏《山水册》之一,画面截取山石一角,几棵杂树悬空倒立,画面留下大片空白,构图奇险,意境空旷。残景式构图,适应了八大精神思想的需要,残山剩水,地老天荒的意境被表现的淋漓尽致。
其二,则是他的笔墨特点。八大山水画最突出的笔墨特点是:“简约”、“枯淡”与“雄豪”。八大的山水画笔简意赅。与其他画家相比,八大的山水画中的笔墨可谓简之又简,少之又少,惜墨如金。画中物象稀少,形象简洁,笔墨凝练。画面往往留有大片空白,不求完整,着墨不多。物象多采用花鸟画写意技法,一挥而就,很少重复、修改,无论山石、树木、亭台、人物,皆一气呵成。八大的山水同花鸟画一样笔简意赅,用最少的笔墨表达出最丰富的思想,用简练的形象表达出深沉、博大的意境。八大的山水笔墨“简”,形象更“简”,树木枝疏叶少,或勾几个松针,或圈几个夹叶,或点几片墨点;山石多用勾勒,很少皴擦,更无渲染,茅屋幽亭皆用几根短线勾出大体姿态,远山一抹带过,亦真亦幻,空灵飘逸。画中没有细致的描绘,没有复杂的结构,没有繁琐的细节,只用寥寥几笔,写出对象的神韵,从不做多余的修饰、点缀,朴实无华,萧疏空灵。八大的山水画以水墨为主,很少用色,作品多为纯水墨之作。画面笔墨淡雅,萧疏空灵,显示着文人画特有的清淡魅力。在清淡的背后,八大的山水画,又有一种苦涩的感觉,这种感觉缘于其笔墨淡中含枯,枯淡是其山水画笔墨一大特色。八大的艺术作品,不论书法、花鸟,还是山水,喜欢中锋用笔,笔酣墨饱,浑厚苍劲。八大虽未弃笔从戎,血战沙场,但在其内心充满着豪情壮志,激荡着报效祖国的赤胆忠心,这使他的画作显得富有雄壮豪情。
八大山人作品
其三,意象造型是八大文人画的鲜明特色。八大的花鸟画,那些睥睨傲立、情态不一的动物们往往各有所指,山水画描绘的也不是现实世界的景象,而是他心中的山水世界。山石、树木、茅屋、空亭等在此已经凝固为程式化的的意象符号。这些意象在八大的山水画中反复出现,古怪奇特,意味深沉。
“八大山人的取物造型,在写意画史上有独特的建树。他既不杜撰非目所知的‘抽象’,也不甘写极目所知的‘表象’,他只倾心于以意为之的‘意象’。” 山水画的形象主要有树木、山石、苔草、亭台、舟船、水云、雨雪等。树木在山水画里非常重要,八大的花鸟画中,鸟、鱼、鸭、鹰似乎都具有人的性格和情感,在其山水画中,山石、树木也具有这一特点,或孤独,或苦闷、或悲愤。这正是八大山人深远、晦涩内心世界的写照,也是一位炉火纯青的匠人艺术境界的最高体现。
“残山剩水身、零落种瓜人”的八大山人离去已久,坎坷人生、故国情怀、佛道思想、未酬壮志所共同铸就的独一无二的八大文人画,却永久地流传下来,发散出恒久闪耀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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