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论·研究] 罗明端： 被书坛冷落的晋代女书家——魏夫人

作者：罗明端

看到文章标题，许多人第一反应是不是写错了，晋代女书家是卫夫人，何有魏夫人？且看下文。

卫夫人本名叫卫铄（272—349年），字茂漪，河东安邑人（今山西夏县），廷尉卫展之女，嫁给江州太守李矩，尊称为卫夫人。卫夫人在书史很有名气，不仅是书法写的好，而且顶戴“书圣”王羲之（303—361年）老师的光环。

卫夫人所在卫氏家族，世代工书，文化世家，曾祖父卫觊、族祖父卫瓘、族叔卫恒都是著名书法家，卫夫人自幼在书法世家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执迷书法，学书拜钟繇（151—230年）为师，书技日益精进。唐代张彦远《法书要录》称书法师承关系是，“蔡邕受于神人，而传与崔瑗及女文姬，文姬传之钟繇，钟繇传之卫夫人，卫夫人传之王羲之，王羲之传之王献之”。

上述师承关系不完全是面授，钟繇驾鹤西去时，卫夫人尚未出世，钟繇师传卫夫人，看来主要是临帖摹习，书风与钟繇同属一门，书艺达到比肩并起。

卫夫人嫁入的李家，也是书法世家，只是名气弱于卫家，据说卫夫人出嫁为李家带来“卫氏书法秘籍”，李家书法大有长进。卫夫人与丈夫李矩生下一子李充，后来官任中书侍郎。卫夫人的妹妹嫁给了王旷（王羲之父），卫夫人成为王羲之姨母。不幸是卫夫人丈夫早逝，卫夫人便携幼子投奔妹妹来到王家，王羲之尚处年幼却沉醉书法，知道姨母擅书，便拜姨母为师，未料学书外甥日后成为书坛至尊。

卫夫人书法作品见于法帖，传世有《名姬帖》、《卫氏和南帖》等（图1—2）。

钟繇与卫夫人书法对比，可见卫夫人用笔结字宽绰，书写天真率意，点画生动，内敛含蓄，捺脚出锋脱去隶意，比钟繇正书更为成熟，相比较钟繇书法的厚拙古朴，卫夫人书风独具女性的妍美萧散，娴雅婉丽。唐人韦续评价卫夫人书法，“如插花舞女，低昂芙蓉；又如美女登台，仙娥弄影；又若红莲映水、碧沼浮霞”。

史上所见卫夫人传世法帖是正（楷）书体，未见有行书体，民间收藏发现一件卫夫人行书手卷（纸质），手卷纵高29cm,橫长410cm（含题跋），书写有44行，200余字，每字见方约4—5cm（图3—6手卷节录）。

卫夫人行书手卷，不及楷书写的润目，更不及王羲之行书风采。卫夫人手卷前隔水处，有唐初重臣房玄龄题鉴“澄鉴堂传世真品藏”等字（图6右）。唐代书法家李阳冰题首“晋卫夫人书（大字），晋卫夫人遗墨藏（小字）”（图6左上）。后跋有唐代书法家欧阳询题“卫氏家族世代工书，师承钟繇妙传其法，后成为右军学书之师，此卷乃其传世之极品”。唐皇李隆基题“卫夫人书藏，玄宗鉴定”（图6左下）。手卷钤盖有宋、元、明、清朝内府官印及社会名流鉴赏印等。

卫夫人书帖落款称“李氏卫和南”，李氏是夫姓，卫和南即卫夫人别名，有释义“和南”是佛教用语，寓意为恭敬、行礼等，看来“李氏卫和南”是卫夫人谦称落名。

限于篇幅，有关介绍卫夫人简况至此。西晋不仅有卫夫人是书法名家，还有一位魏夫人书法写的更好，却是被书坛冷落，默默无名。

魏夫人本名叫魏华存（252－334年），字贤安，任城人（今山东济宁）。其父魏舒，官至司徒。魏夫人在历史留名，不是书法出众，而是道教尊奉的四大女神之一，是上清派第一代太师，道教封号为紫虚元君与南岳魏夫人，民间称之为“二仙奶奶”。

魏华存幼年便熟读庄老之书，笃意求仙之术，立誓终生不嫁，后在父母胁迫下，24岁时嫁给南阳刘幼彦生二子，刘幼彦后任修武县令，魏华存随夫生活仍然心存仙道，尔后另辟斋室，独居修炼。

据《济宁府志》记载，魏夫人“幼而好道，志慕神仙，味真耽玄，欲求冲举”。

《南岳志》魏夫人内传记，魏夫人时常“闲斋别寝，入室百日不出”，每日念经修道。精诚所至，感动上天，四位仙君在同一天降临到她家，授她《太上宝文》、《八素隐书》三十一卷和《黄庭经》。

道书《上清经述》称，某夜忽有神仙王褒及诸真人降至其室，授以《上清真经》，告之日后会于阳洛山。魏华存得神仙指点，遂入阳洛山专心修道。

唐代颜真卿撰书魏夫人仙坛碑铭写到，魏夫人幼年好道，读《庄子》、《老子》、《列子》，五经百氏之书无不涉览，因此志慕神仙，欲求修炼仙道冲举，常服气辟谷，摄生修静。

魏夫人定本的《黄庭内景经》，是早期道教的重要经典，描述了人体脏腑功能，以三丹田与黄庭宫为枢纽，存思黄庭，炼养丹田，积精累气，以求长生。其中人体生理之说与中医学相通。得到西王母所赐的《玉清隐书》四卷，“时年八十，仍颜如少女”。83岁那年闭目寝息，饮而不食，七天后被西王母派众仙迎接升天。

……

历史对魏夫人记述，几乎都是修道方面内容，没有半点是与书法有关。从魏夫人修道经历，可见其天生聪慧，博学多才，研读经书，坚毅不懈。魏夫人书法虽然极有造诣，却是心系道法，济度众生，无意在书坛显露真我，凡世争名，极少有传世作品，甚至是书史空白，不免令人喟然长叹。

民间收藏有一件魏夫人书法长卷，弥补了书史空白。书卷为纸质，纵高65cm,橫长910cm（含题跋），书写有50行，300余字，每字见方约7—8cm。全卷文本如下（图7—11）。

书卷文本节选自《后汉书·黄甫规传》，记述了东汉名将皇甫规（104—174年），出身于将门世家，精通兵法，成功平定叔孙无忌起义，降服羌人，缓和汉羌矛盾，描述了皇甫规的英勇善战，军功显赫。书卷落款为“贤安书”（图11左红圈内）。令人费解魏夫人身为女性，却是写下充满刀光剑影的书法文本，挥笔疾书，粗犷遒劲，气势豪放，潇洒奔腾，完全别于卫夫人书法的妩媚、淡雅、清丽、素朴的形象。

以下选择九十个单字放大图片（图12—26），便于读者欣赏魏夫人书法风采。

二千多年来汉字书写演变，由篆书演变为隶书，隶书演变为正（楷）书，正书演变为行书，每一次演变都是精简汉字笔划结构，方便书写辨识，创新提升书艺水平。行书是谁创造的？南北朝王僧虔在《古来能书人名》记载，行书是汉末书法家钟繇所创。唐人张怀瑾在《书断》记载，行书是后汉颍川刘德升创造的。钟繇与刘德升，都是东汉末期书法家（公元200年前后），书史认为东汉末期是行书初创阶段,魏晋是发展黄金时期，书史观点得到魏夫人书帖为证据支持。

魏夫人书帖已有1700年历史，笔法与近、现代行书无异，说明行书笔法在晋代已经达到非常完善成熟地步，后世都是依照法度，规行矩步，无所改进。当代见到魏夫人流畅完美的书法，如是前宵所作，墨色浓郁，组字规整，笔法灵动，独具神韵，浑厚质朴，舒展遒劲，历经千年，古迹如新，堪称是书中奇葩，国粹瑰宝。

魏夫人年龄要比卫夫人大20岁，比王羲之大50岁，在卫、王尚未成名之前，魏夫人书法独步天下，无人比肩，可媲美王羲之50年后所写《兰亭序》名作，笔者所见古代书史，尚无比魏夫人书卷写的更早、更好的行书作品传世。

书卷附载的其它历史信息有：

前隔水处标签，由宋代王一品题写“宣和殿御府御物珍品宝藏，王一品鉴”等字（图27右）。目前未知王一品历史信息，仅见王一品在宋代宣和殿、阅微草堂珍藏的古书画上题鉴、题字，署名为“一品”或“王一品”，据此认为王一品或任宋代翰林院学士等职，负责皇家收藏古书画鉴识等文翰事务。

题首由宋徽宗所写“晋魏夫人书”瘦金体大字（图27左上），并花押签名落印。宋徽宗赵佶（1082—1135年）是宋朝第八位皇帝，虽然治理国家很失败，却是一位艺术造诣极高的书画家，开创了宋朝艺术繁华的巅峰时代，书画艺术成就至今未被超越。宋徽宗的书画诗文创作丰富，书法独创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新书体——瘦金体。

尾跋题字者（图27左下）依序有：

隋代智永（生卒年不详），本名王法极，号“永禅师”， “书圣”王羲之七世孙。

唐代薛希昌(生卒不详)，书法家，王屋山修炼道士，传世书迹有《游济渎记》、《宴济渎序》碑等。

唐末五代杨凝式（873—945年），号癸巳人、关西老农、老少傅弘农人等，书法家，官至太子太保。

宋徽宗赵佶，上文已简介。

南宋蒋璨（1085—1159年），字宣卿，朝廷官吏、诗人、书法家。

南宋赵令畤(1051—1134年)，字德麟，诗人，宋太祖次子燕王德昭之后。

其中南宋蒋璨、赵令畤跋文分别注明时间，写于绍兴二年仲春（二月）、绍兴二年五月，绍兴二年即公元1132年。

魏夫人书卷有历朝钤印约50 枚（图略），其中有宋徽宗“御书（方印、葫芦印）、双龙（方印、圆印）、内府图书之印”，宋高宗“绍兴、真閤”印，宋理宗“缉熙殿宝”印，金章宗“明昌御鉴”印， 元文宗“天历之宝”印，元鲁国“皇姊图书”印， 明宣宗“武英殿宝”印，明晋恭王“晋府书画之印”，清康熙“宣文之宝、体元主人”印，清雍正“雍正预览之宝”印，清乾隆“乾隆预览之宝（方印、椭圆印）、三希堂精鉴玺、宜子孙、寿、太上皇帝、八徵耄念之宝、五福五代堂古稀天子宝、乾隆鉴赏”印等，清内府鉴藏印有“御书房鉴藏宝、鉴古、宝笈三编”等。

历代官吏、书画家钤印有唐代徐浩，五代周文矩，宋代苏轼、陈居中，元代赵孟頫，明代徐渭，清代耿昭忠、王原祁、宋荦、王图炳、尤侗、周於礼等。尚有数枚印迹模糊，辨识不清。

钤印表明书卷传世路径主要是在历朝皇族之间递藏，历朝皇家内府官印占半数以上，皇室权贵收藏后秘而不露，爱不忍释，社会名流难得一见，其它鉴藏印迹故为稀见。

书史虽称行书体是某某人发明，事实上书体与文字从来不是个人发明，是许多人改进创造，传于社会，发明者只是归集整理为书写法度，成为共识，这一过程往往需要数十年乃至更长时间趋于完善。魏夫人书卷证明，行书在东汉社会已经法度完备，书艺成熟，否则魏夫人是写不出来的。东汉时期是隶书与正、行书并存时代，在“书圣”王羲之此前百年，行书已在社会普及应用，魏夫人在当朝书坛，显露出卓越的书法才华。

可以设想如果没有魏夫人书卷佐证，以上观点是不被认可，历史的谬误与见识的浅陋，使一些业内专家与学界权威不能正确看待民间收藏发现。例如上世纪六十年代，发生过国内顶级文史专家郭沫若先生作出错误论断，连发数篇文章论证《兰亭序》从文字到书法都是假的，许多名人附和跟风。郭沫若认为晋代书体主要是隶书，行书没有发展到《兰亭序》那样笔法成熟，是后人冒充王羲之作品。郭沫若观点直到考古发现新的碑刻物证不再提起。郭沫若如是见到比《兰亭序》还要早50年的魏夫人行书长卷，必然断定是赝品，这一案例启示是，解读历史不是看权威地位，而是凭实物证据说话。

若问卫夫人与魏夫人的行书笔艺，谁写的更胜一筹呢？显然是魏夫人。再问卫夫人与魏夫人，谁在书史上更有名气呢？必然是卫夫人，卫夫人书坛名气压倒性盖过魏夫人。查阅多个古代女书法家名录版本，排序列名有东汉蔡文姬，西晋卫夫人，唐代薛涛、吴彩鸾，女皇武则天，宋代杨妹子、李清照、朱淑真，元代管道升，明代邢慈静、蔡玉卿，清代蒋淑斋等。无论哪个版本排名，卫夫人必列其中，书史完全没有提及魏夫人及其书法作品，魏夫人在书法方面造诣，在古代书坛的历史辉煌，不是被书史冷落，就是被社会遗忘。

所幸有魏夫人书卷传世，带来书史研究的新视角，魏夫人书法如诉战事，回望沙场，笔扫千军，书风飒爽，刚劲挺拔，气势浩荡，写的是东汉名将皇甫规的勇武，却是意外成为书坛巨匠的丰碑之作。魏夫人书卷是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具有书史研究的巨大价值，魏夫人的历史文化成就，不止于对道教领域具有深厚影响，在古代书坛是一位被埋名的顶级书法大师，等待拂去历史的尘埃绽放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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