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秋
他没有读过大学,却是多所著名学府的研究生导师;他没有正式学过绘画,却是闻名天下的冰雪画大师;他没有显赫的家世,却凭着自己的勤奋和努力,成为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著名的人物——他的名字叫于志学。
(一)
一九三四年腊月二十七日夜,肇东昌五镇板子房屯。
一入冬,农村的晚饭就格外早。天短了,再巧的媳妇一天也做不出三顿饭,原先的一日三餐变成了一天两顿,天还没擦黑就吃完晚饭拾掇家什睡觉。对于“猫冬”的农民来说,这倒是个节俭持家的好办法,地里没什么活计了,一天两顿倒也支撑得住,关键是晚上早睡可以省下不少灯油。于耀洲一向主张晚上早睡,最反对点灯熬油败坏家,而今天却有点睡不着。老伴早早把被子捂上,熄了灯,自己悄悄躺下了。于耀洲毫无睡意,披着大袄,坐在被窝里想心事。他从炕头摸出烟荷包,把荷包带紧一下,就在手里揉搓炕了一天的烟叶。农村冬天里炕烧得烙屁股,烟荷包上现在还微微有些烫手,炕得透干的烟骨头碎裂的声音在黄昏的黑暗里很清晰,仿佛过年放的小鞭一样“噼啪”作响。烟叶揉搓够了,于耀洲把烟袋锅伸进烟荷包里,满满地挖了一锅烟末,用拇指压实了,随手熟练地用火镰打着了火石,点着纸捻子,凑到烟锅上,美美地一吸,烟锅里的烟末就红红地亮起来,屋子里立刻就弥漫起一股炝人的“蛤蟆菰子”旱烟味。
多少年来,这睡前一袋烟都成习惯了。院子里的大雪映得窗户纸发白,妇女们精心铰的窗花似乎要活了,那鸟儿啊雀儿的都跃跃欲试,似乎只等着一声令下就会振翅飞起来。于耀洲把目光从窗户上挪回来,边惬意地抽着烟边欣赏手中的烟袋。这烟袋葱心绿的翠嘴子,紫竹杆黄铜锅,大红的荷包带拴在紫红乌亮的烟杆上,下面吊着个黑地绣花烟荷包。这个烟袋平时就插在于耀洲的后腰上,烟荷包当啷在屁股后头,走起路来随着脚步有节奏地来回悠荡,在村子里一转悠,总能赢来热情的问候和崇敬的目光。按说于耀洲一家是从20里外昌五城于家店搬过来的,在板子房屯算是外来户,但他的大儿子于天喜娶了本村“大排”首领李洪福的姑娘,本地人不但不敢欺负他家,相反倒对他家恭敬有加。这年月世道不太平,到处闹胡子,作为地方武装的“大排”就是全村人的保护神,“大排”的首领就是这里的最高军事指挥官,大排首领的亲家得到格外的尊崇是理所当然的。于耀洲在肇东直隶厅和肇东设治局当过官差,后来还做过区官领兵巢,前前后后在县里当差24年,自然知道李家在当地的分量和价值。所以在父亲去世后分家另过的时候,就选择了来板子房投奔亲家。
于家在板子房屯的日子应该说过的还算殷实,除了亲家李洪福的照应外,于耀洲独特的治家之道也是关键。于耀洲的父亲于聿修14岁就离开老家山东文登县大水泊武计司马庄来闯关东,1897年在甜草岗(今肇东县)和老肇州丰乐镇之间,发现了一块可以安身立命谋求发展的地方,叫作“昌字五井”,就把已经在吉林磐石定居的家眷接来,率领儿子们在这块荒无人烟的荒原上建起了几间大坯房,立起了“于家店”的牌号,成为当地第一户人家。由于这里是甜草岗和丰乐镇的必经之地,距两地各60公里,于家店生意红火,寂寞的昌字五井开始热闹起来,人烟逐渐集聚,住户增多,渐渐形成了个小镇子。大清光绪34年,也就是公元1908年,昌字五井开始设肇东分防,隶属肇州直隶厅管辖,并正式起名叫“昌五”。1912年,肇东分防改为肇东设治局,1914年肇东设治局改为肇东县。随着肇东分防、肇东设治局、肇东县的设立,于家店生意兴隆,美名远播四方。于耀洲哥儿五个,除了老大九岁溺水死亡外,老二于顺江帮父亲经营于家店,老三于耀洲从1897年到1921年一直当官差,老四于顺海从1908年到1925年先后为肇东分防经理、肇东县经史赵成裕和肇东县代理知事贺良辑当差,老五于顺霖从1908年至1932年在肇东县税务局当税差。老于家扶危济贫乐善好施,泽及儿孙,人丁逐渐兴旺起来。1926年,于聿修病故,老于家几个儿子分家另过,于氏大家庭第一次解体,于耀洲率全家七口人迁居到板子房屯投奔亲家。于耀洲颇有乃父遗风,忠厚善良,耿直仗义,乐善好施,在亲家的帮助下很快就扎下了根。到1935年,于耀洲一家已经繁衍成七个儿子,一个姑娘,三个儿媳的大家庭了。于耀洲把孩子进行了合理的规划,老大于天喜读书当了教书先生,老二当车把式,老三当兽医,老四当木匠,老五学铁匠,老六念点书掌管家业,老七腿有点残疾将来可以料理家庭内务,至于老婆现在怀上的老八,将来可以学个皮匠手艺,家里面熟皮子做马鞍子、马鞭子的活儿,就完全可以自己干了。如此一来,庄稼院的十八般武艺几个儿子全都能包揽下来,就可以万事不求人,关上门一样过日子。现在,于耀洲美中不足的就是还没有抱上孙子,老大于天喜头两个孩子都夭折,眼看着第三个孩子就要临盆了,于耀洲不能不在心里暗暗捏一把汗。
一袋烟抽透了,于耀洲在炕沿上磕磕烟灰,又把烟袋伸进了烟荷包里。老伴象听到号令似的翻过身,在黑暗中对于耀洲说:“他爹,老大家的估摸头半夜也该生了,咋到现在了还没有个响动呢?”于耀洲自顾抽着烟,不置可否地在嗓子眼里“嗯”了一声。其实女人唠叨的一切,他心里早就有谱了,下这场雪前就让老二套上车,领着小哥儿几个去小狼山那边的树林里拉了好几车柴禾,让老三准备好了明天杀年猪,让老三家的饭后就请了接生婆,早早在老大屋里候着了。老伴听了这声“嗯”,仿佛得了圣旨似的,把憋在心里的话都一股脑儿倒出来:“他爹,老大家的这次一准能生个带把儿的。进出门的时候我都仔细瞅了,每次都是先抬左腿” 于耀洲对生孙子的期望值绝对不比老伴差,可是他却没表态,依然默默地抽烟。老伴并不因为于耀洲不表态而减了兴致,她早已习惯了于耀洲在家庭重大事情上懒语,她甚至为自己男人有这份深沉而感到骄傲和庆幸——只有这样有威严的男人才能给女人安全感,才能成为女人的主心骨!她自顾说自己的:“他爹,这次老大家的应该不会遭多大罪了。我听接生婆说,按咱东北老辈的规矩,只要把产妇屋里的箱、柜、门窗,凡能打开的都开一条小缝儿,女人生孩子就顺利。我早就嘱咐老三家的,这次咱就完全按照老辈规矩来,准保生得顺利,也免得老大家的再遭那个罪。唉,这个女人啊就是天生命苦,苦巴苦熬地十月怀胎,到了生的时候还要到鬼门关上去走一遭儿。”说到这里,老伴突然意识到说走了嘴,有些不吉利,忙啐自己一口,连说:“你看看我这张臭嘴!该打,该打!”边说边在被窝里抽自己嘴巴。半天,看于耀洲没有任何反应,她又接着说:“哎,他爹,今天早上外屋地水缸都冻裂了,你说这孩子大冷天的顶着这么大雪来咱家落草,命可真是够硬的啊!我看这孩子啊一定秉性刚强,肯定能吃大苦,耐大劳,是个兴家立业的架势。”于耀洲还是没有说话,也不再抽烟,叼着烟斗让它自己着,老伴怕惊扰了他的心事,也打住话头不再絮叨了,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在那个大家期待已久的小生命降临的前夕,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静静等候那一声响亮的哭啼。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大家屋子里似乎隐约传来几声微弱的婴儿哭,老伴从被窝里“呼”地欠起身子,侧着耳朵仔细听了半晌,像求证似的问:“他爹,你听到孩子哭没有?是不是生了啊?”见于耀洲坐在那里丝毫没有反应,老伴只好又慢慢躺回去。她知道,于耀洲平生最烦没有抻头儿的人,不管发生了天大的事情,都不许一惊一乍地瞎忙活,无论出现什么情况都要有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沉静。她现在心里急于要知道老大屋里的情况,却不敢再有所表露,只能压抑着自己,闷在被窝里胡思乱想。
半晌,院子的雪地上传来清晰的“咯吱”声,到窗外就停住了,老三家的轻轻敲了敲窗子,高声说:“爹,娘,你们睡下了吗?大喜了,我大嫂生了,是个带把儿的。大人孩子都平安,您二老就放心吧!”老伴听了,嘴里忙应着:“是吗?好呀,好呀,真是太好了!”,利索地坐起身子就要穿衣服,于耀洲一把按住老伴儿的肩膀,猛抽了一口烟,然后缓缓地吐出来,沉声对窗外说:“知道了”,随后在窗台上磕磕烟灰,把烟袋装到荷包里,脱掉披着的大袄钻进被窝,简短地说了句:“睡觉”,就再也没有动静了。不一会儿,呼噜声就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地响起来了。
老伴儿轻声叹了口气,却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想偷偷起来去看看,又怕男人知道了训斥,就这么胡思乱想地翻来覆去折个子烙饼,好不容易迷迷瞪瞪眯着了的时候,鸡已经叫头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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