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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家生平] 于志学传(长篇连载之六)

3 已有 4366 次阅读   2012-03-26 20:07   标签连载 
于 志 学 传

                                赵春秋

三个女人听他嘴里尽是什么关啊命啊灾啊难的,都紧张得够呛,到后来又说到了死啊阎王什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老大家的眼泪都下来了。于耀洲老伴等邵铁嘴停顿的功夫,忙插嘴问道:“先生,这可是俺们一家人的命根子啊!你说俺家装子这个关能破吗?俺家装子的命有救吗?”                                                               

                       (六)

 开春的时候,于耀洲看好了宋站的一个荒甸子。这里靠近宋站的郭黑小子屯,是一片无主的荒原,一面靠着小狼山,一面是一片涝洼甸子,那土肥得冒油,很适合开荒种地。于耀洲带领儿子们自己动手,在荒甸子上盖起了几间干打垒的土房子,像模像样地垒起了院墙,就把家从板子房搬到这里,给老四娶了媳妇,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起了世外桃源的日子,仿佛外面纷纷扰扰的世道和他们一家毫不相干了似的。

其实,自从日本人占了东北,这世道就越来越不太平了。这几年,抗联和山林队没少找日本人的晦气,尽管他们没吃没穿缺枪少弹,但还是经常找机会和鬼子交火。日本人调集了大批部队一次又一次进山进行疯狂的“讨伐”,无奈抗联和山林队个个都是“山神爷”,在深山密林里来无影去无踪飘忽不定,小鬼子在山沟里追来赶去就是摸不到他们的密营,弄得疲惫不堪闹心窝火却又没地方发泄。后来,日本人实在没办法了,就想出了个“归大屯”的缺德主意,搞什么“匪民分离”,把那些零散的屯子和房子统统烧光,把周围几个屯子的人家统统都赶到一个大屯子集中管理,给抗联来了个坚壁清野。大屯子周围都垒起两丈左右高的围墙,四个角建上炮楼子派上岗哨;墙外挖了深深的壕沟,拉上铁丝网,派驻警备队看管起来。平时老百姓进出屯子都要接受搜查,凡是粮食、盐、布匹等 “抗联”需要的一切物品,严禁带出围子。出入都要登记,叫作“挂号 ”。来了客人要“挂号”,出门串亲戚还要“挂号”,不“挂号”就会被视为“通匪”, 全家抓起来杀头示众。家里来了客人得办“居留证”,出门串亲戚得办“行路证 ”,上山打柴,下河抓鱼,都得有证,就连到屯子外边的河边挑担水,也得到村公所领个火印木牌。由于归屯并户,大片肥得流油的好地种不了了,只能眼睁睁看着撂荒;人集中了,毛病就来了,一些疫病开始流行,时不时爆发一些瘟疫,牲口和人说死起来都连成串,老百姓的日子真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深山密林里的抗联日子更加艰难,没有了老百姓的帮助和支持,他们就没了给养,只能饿着肚子和小鬼子在山上周旋。年初的时候,抗联的大头头杨靖宇在长白山让叛徒出卖了,鬼子和汉奸的讨伐队把他围在蒙江的三道崴子,用机枪给杀害了,鬼子把他的头颅砍下来,还开膛破肚查验,发现肚子里竟然一粒粮食都没有,能见到的只是没消化的草根、树皮和棉絮。那场面,不只是在场的中国人落泪,就连那些日本刽子手都发自内心地佩服。

在归大屯的时候,老于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尽管日本开拓团的场部离这里才几十里路,关东军的草场就近在咫尺,但他们似乎忽略了老于家的存在,或者根本就不在乎这户孤零零的人家,所以他们并没有来找什么麻烦,老于家的日子还勉强过得去。前年秋后,于耀洲领着几个孩子没日没夜地在涝洼甸子上烧荒, 今年一春天就把头年烧好的荒地都翻土抢种上了高粱。 一场春雨过后,绿油油的高粱苗儿蹿着高儿地长,那踊跃的长势,让全家人心里都涌动起无限的希望来。

现在,家里唯一闹心的事情,就是装子的身体了。装子身体一直不好,不是拉肚子就是发烧,弄得一家人手足无措。眼看着比他小一岁的八叔八虎子蹭蹭蹭地窜起个子来了,装子还是又瘦又小,一付抽抽巴巴没有长开的样子。于耀洲老伴按照李半仙的指点,亲自到郭黑小子屯后的乱葬岗子里找了个死人丢的枕头,在太阳地里暴晒了一整天,晒得透透的,半下午的时候才收起来。晚饭后,老大家的早早地就哄装子睡下,等看装子睡实了,悄悄起来招呼婆婆。于耀洲老伴拿了白天晒的枕头,跟老大家的蹑手蹑脚进了屋,在炕前的地上拿剪子把枕头拆开了,把谷糠全部抖在地上,拢成一小堆,然后让儿媳妇把枕头皮拿到院子里抖落干净。

于耀洲老伴用火镰打着火石点着纸捻子,轻轻吹了吹,纸捻子的火头就大起来,小心翼翼地凑到谷糠堆上。尽管都干透了,但谷糠并不爱着,于耀洲老伴用火棍挑了挑,火苗才“呼”地着起来。老大家的忙把枕头皮递过来,于耀洲老伴双手捏着两个角,在火苗上翻过来覆过去燎了燎,一直腰,就盖到了躺在炕脚的装子身上。装子被惊醒了,睁开眼睛刚要张口说话,老大家的赶忙过来捂住他的嘴,伸出一个指头,在他眼前轻轻地摇了摇,装子懂事地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于耀洲老伴儿领着儿媳悄悄退出来,到大屋汇报去了。

法事是完美地做完了,可效果却不明显,装子的身体依然不见好转,还是那么又瘦又小病病怏怏,把一家人愁坏了。没有想到的是,装子发烧拉肚子的毛病还没有好利索,又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眼病,眼睛又红又肿,不敢见亮,发作起来泪流不止,疼得满地打滚。家里东挪西借凑了点钱,四处求医讨药,郎中没少看,方子没少开,苦药没少喝,就是不见好转。装子越发骨瘦如柴,走路都打晃,眼见得活不长了。老大家的心揪得紧紧地,常常背着人暗暗流泪,人前却不敢有丝毫表现,怕公公、婆婆和天喜他们难过。

半晌午的时候,外面传来几声有节奏的锣响,伴着孩子们的嬉闹声。于耀洲老伴停下手里正在纳线的鞋底儿,侧耳听了听,试探着对正在抽烟的于耀洲说:“他爷爷,你听,外面是不是来算命先生了?”于耀洲继续抽烟,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于耀洲老伴儿继续试探问:“要不我去叫他进来,给咱装子算算?”说完就盯着于耀洲,想看看于耀洲的反应。于耀洲缓缓吐出一口烟,半天才在鼻子里含混地“嗯”了一声。老伴儿仿佛得了圣旨一般,满脸都是笑,抿着嘴出去了。一出门,正赶上老三家的在院子里倒水,于耀洲老伴儿忙笑着吩咐说:“他三婶,快,快去街上看看,是不是算命的先生来了?快请到咱家来,给咱装子好好算算!”老三家的一连声地应着,放下手里的铜盆,边在围裙上擦手边往外走。

 从郭黑小子屯方向来了一个戴墨镜的清瘦老瞎子,头戴瓜皮帽,身穿一件破旧的黑棉袍,肩上背着个灰蓝土布褡裢,佝偻着腰慢慢走来。他右手拿着一支短竹竿在前面点来点去探着路,左手拎着面小铜锣,走几步就敲一下,引得几个67岁的毛丫头、嘎小子兴奋不已,跳着叫着尾随在屁股后头看热闹。老三家的冲老瞎子喊:“算命的,这边来。”老瞎子脆快地应了一声,不再敲锣,急匆匆用竹棍点着地面径直奔老三家的走来。到了近前,老三家的笑吟吟地问:“先生是打什么地方来的?”老瞎子抬起头,微微撅着花白的山羊胡,举起竹竿和铜锣,双手一抱,高声回答:“老朽邵文驰,山东费县人,乃邵康节大师嫡传子孙,江湖人称邵铁嘴。打卦摇签、算命摸骨,批八字推流年,断吉凶、知祸福,消灾免祸,趋吉避凶,百发百中百试百灵啊!”老三家的听他说的有趣,捂着嘴来笑出了声儿:“行了行了,邵铁嘴,说起来还一套套的,快请进来吧!到俺家给俺们算算。”邵铁嘴嘴里应着,跟着老三家的进了院子。

于耀洲老伴在院子里听得清楚,笑吟吟地迎着说:“好一个邵铁嘴啊,快来快来,你先给俺算算,要是算得准了,俺再请你给俺孙子算,卦钱好说。”邵铁嘴站定了,把竹竿夹在胳肢窝里,手捋着山羊胡,很自信地说:“呵呵,这位太太是要考考老朽啊。你的命都在脸上写着呢,我邵铁嘴虽然眼瞎看不见,但什么都瞒不过我。你表面上看起来有儿有女福太婆,其实命里操心闲不着,家里十桩事情你九桩到,一桩没有做明白你都睡不着觉。我没有说错吧,老太太?”于耀洲老伴听他连说带唱,声调儿抑扬顿挫很好听,话也说的靠谱儿,就笑着说:“真不愧是邵铁嘴啊!你算的还真挺准,我啊,天生就是个操心的命,叫你一下就给算准了。”回过头便对老三家的说:“他三婶,这个先生还真有本事,一下就给我算准了,快领到你大嫂屋里,请他给咱装子好好算算。”说罢转身先进屋了,老三家的牵着邵铁嘴的竹竿随后跟进屋来。

老大家的端了个杌子请邵铁嘴坐下,倒上两杯茶奉给他和婆婆,刚要再倒上一杯给他三婶,老三家的用手压住了,示意她听邵铁嘴说。邵铁嘴喝了一口茶,吐出嘴里的茶叶末儿,手捻着山羊胡子慢慢悠悠地开始发问:“这个孩子是哪年哪月哪日什么时辰生的啊?”老大家的忙把装子的生辰八字报了一遍,邵铁嘴歪着脑袋,掰着右手掐算半天,说:“贵府这孩子生在甲戌年,甲戌年的孩子属狗,属于山头火命:这个命相了不得,山头着火借风势。火大更兼八字硬,命硬必然克亲戚,克完父母克兄弟,中间还得克自己……”说到这,邵铁嘴戛然而止,端着茶杯一语不发,等着几个妇女的反应。果然,几个妇女听了大惊失色,几乎是异口同声哀求他:“先生,求求你救救这个孩子吧!你快说我们该怎么办啊?”邵铁嘴不急不忙地呷一口茶,清清嗓子,在妇女们期待的目光中,慢条斯理地说:“这个呢,叫关口,这都是命里带的。人生在世,命里难免七灾八难,老话儿说的好,人的命,天注定,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三个女人听他嘴里尽是什么关啊命啊灾啊难的,都紧张得够呛,到后来又说到了死啊阎王什么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老大家的眼泪都下来了。于耀洲老伴等邵铁嘴停顿的功夫,忙插嘴问道:“先生,这可是俺们一家人的命根子啊!你说俺家装子这个关能破吗?俺家装子的命有救吗?”

邵铁嘴把空茶杯重重地墩在炕沿上,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等老三家的麻利地给他把茶杯斟满,他端起来啜饮一小口儿,惬意地捋捋山羊胡,卖着关子说:“按说呢,这命啊就是命,前世里阎王老爷早注定,今世天王老子也改不动,不过嘛 ————”说到这里他故意拖着长腔,等着三个女人的反应,果然,三个女人紧张地问:“不过什么?先生,你倒是快说啊!”邵铁嘴的自尊心得到莫大的满足,他微微一笑,接着说:“今天你们遇到我老瞎子邵铁嘴,可是三生有幸喽。天底下的事情,还没有我邵铁嘴办不了的呢!”于耀洲老伴儿看他口风儿松动了,忙许愿说:“先生,只要救得了俺孙子,要怎么酬谢你随便提,俺们一定尽俺所能。只要俺孙子好了,俺们全家老小永生永世不忘你大恩大德啊!”

邵铁嘴听罢,翘着山羊胡子,笑微微地伸出右手,用拇指压住食指,慢慢竖起三个瘦骨嶙峋的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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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评论 评论 (3 个评论)

  • 萧萧雨霖 2012-03-27 09:03
    人物的刻画真而活,个性鲜明,符合当时的历史环境!
    写的好!向老师学习了!
  • 南山子 2012-03-27 09:33
    萧萧雨霖: 人物的刻画真而活,个性鲜明,符合当时的历史环境!
    写的好!向老师学习了!
    还请多批评指教!
  • 萧萧雨霖 2012-03-27 10:22
    南山子: 还请多批评指教!
    老师谦虚了,岂敢呀!学习还来不及呢!老师多才多艺,我只剩羡慕嫉妒恨啦!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