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子春秋
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是个平淡的日子。南石桥子村26岁的赵风岩一大早就起床了,他去西大井挑了两担水,把院子里的大水缸装得满满的。大夏天儿的,天儿热,洗脸冲凉格外费水,他早上要挑够一家人一天的用水量。村里的水井多数是漤水,味道苦涩,不适合饮用,只有村西河边老槐树下的西大井是甜水,清冽甘美,全村人都吃这口井的水。从村子东南角儿的十间房老赵家到西大井距离并不近,需要绕过村小学长长的围墙,然后穿过公路,从河边人家的房后走过去才能到。一路上遇到几个村民挑了水往回走,赵风岩殷勤地和他们打着招呼。尽管南石桥子村是个杂姓村子,除了老赵家、老金家、老周家户门稍大点之外,别的姓少说也有30多个,但村子小,彼此之间沾亲带故的,无论谁家,总能攀扯上一些亲戚关系。
赵风岩哥儿五个,他行四,有两个姐姐都已经出阁,大哥三哥分家另过;没有结婚的二哥有个老胃病,干不了重活,在生产队只能放猪放牛挣八分工;五弟身体倒是不错,但还在上学,家里零打碎敲的活儿倒是可以帮干一点儿,但离挣工分儿却是还早;他的父亲,那个一辈子精明干练的木匠赵锡君,由于身体不是太好,早就很少下地了。刚刚结婚不到一年的赵风岩,就是这个家的主劳力。
尽管还没有出太阳,已经能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暑热了。东大河边的杨树林里,知了不知疲倦的喧嚣似乎一刻也没有停歇,路边的草叶儿上也没有多少露水,天旱到这个程度,晚上连点儿湿乎气儿都没有,上哪里来露水啊?赵风岩把水桶倒扣在门前的木桩上,在房檐下挂好扁担,扛着锄头就上工了,天儿热,干活儿要趁早儿。生产队长说了,争取今天把山前那片地瓜地都锄一遍,现在日头毒,锄完的草一会儿就晒蔫吧了,效果好得很。
赵风岩上工走的时候,他家里的刚起床。赵风岩家里的是胶南王家屯人,从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的王家屯,嫁到岭高坡陡土地贫瘠的南石桥子,是她做梦都没有想到的。可是命运就是这么爱捉弄人,她阴差阳错地嫁到了西山沟里的老赵家,并且很快怀上了孩子。农村人泼实,眼看就要临盆生产了,还忙着干活儿,她艰难地用大扫帚扫了一遍院子,拿了个铁锨头,把扫成堆儿的鸡屎扔到猪圈里;把碎草划拉起来,送到灶坑前,一会儿做饭的时候,这些碎草就可以用上了。做完这一切,她才到公婆的门前,敲敲门,请示婆婆今天早晨做什么饭。她的婆婆其实早就起床了,但做了婆婆就要有婆婆的范儿,尽管早起床了也要在屋里待着,等儿媳妇来请。听到她的问候和请示,婆婆忙说:“你身子也不利索,今儿早晨的饭你就别伸手了,我来做吧,咱还熬扁豆拉锅贴子。”农村的日子尽管不宽裕,但麦收过后,吃几顿锅贴子还是允许的。赵风岩家的哪里好意思让婆婆自己干,娘俩生火的生火,和面的和面,一起忙活起来。
突然,一阵腹痛,让赵风岩家的出了一头毛毛汗,她呻吟一声,歪倒在灶边的草堆上。婆婆吃了一惊,大声喊:“小五儿,小五儿,快起来,扶你四嫂上炕。”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小五儿,懵懵懂懂跑过来,费力地从草堆上扶起四嫂,慢慢挪动到炕上。赵风岩家的一躺到炕头上,禁不住呻吟起来,豆大的汗珠冒了一脑门儿。婆婆知道是要生了,忙吩咐小五儿:“小五儿,快,去找你卢西旺大婶子去!”小五儿没等她说完,一道烟儿的跑了。
小五儿不一会儿就张口气喘的回来了,后面跟着裹着小脚儿,小碎步儿颠儿颠儿紧赶的卢西旺家的。卢西旺家的是村里唯一的接生婆,她没有经过任何专业的医学训练,却做了一辈子接生婆,经她手接生的小小子、小姑娘数都数不过来。卢西旺家的进门来,婆婆忙寒暄着把她让进屋里。炕头儿上,赵风岩家的已经疼得高一声低一声叫唤半天了,见卢西旺家的进来,叫了声 “大婶子”,就再也顾不上了,只顾呻吟。卢西旺家的略看了看,问了婆婆几句,马上吩咐准备东西:烧开水、干净的破布,锋利的剪刀……
对女人来说,生孩子的过程,就相当于在鬼门关上走一遭儿,尤其是头生的孩子。小五儿在门外听屋里四嫂撕心裂肺的惨叫,却帮不上什么忙,心像被什么揪住了一样,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呻吟声、惨叫声、接生婆的叫喊声一阵阵传来,时间漫长得可怕。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听卢西旺家的高兴地喊:“出来了,出来了,哈哈,是个带把儿的!大嫂子,恭喜你了!”婆婆也激动地连说:“好好好,太好了!”老大家一女俩儿,老三家三女一儿,这是她的第四个孙子了,对于农村人来说,男孩子越多越好!卢西旺家的让精疲力尽的产妇先休息一会儿,自己麻利地收拾着,问婆婆:“大嫂子,这脐带留多长啊?”婆婆激动地说:“留长点,留长点,脐带长了是个大肚汉,能吃能喝身体才好,干活儿有劲!”卢西旺家的笑着说:“好,好,好,听你的,咱就留长点,将来能吃能喝身体壮,多挣工分多挣口粮!”小五儿在窗外听着,却不明白什么意思,急得抓耳挠腮,忽然听到两声婴儿响亮的啼哭,卢西旺家说:“呵呵,好亮的嗓门儿!是个干大事儿的料!”说到这里,对窗外喊:“小五儿,给您大和您四哥他们报个喜儿去吧!你四嫂生了,是个带把儿的,母子平安!”小五儿不待她说完,一道烟儿的跑了,婆婆忙补充一句:“去地里喊你四哥,就说今儿早晨不送饭了,让他回来吃!”“知道了”小五儿喊这话的时候,已经跑远了。
第一个得到信儿的,是赵木匠,他在东屋早就听到孩子响亮的啼哭声,禁不住嘿嘿地笑出了声:“嘿嘿,好小子,这两嗓子够豁亮的!恁娘,我不死,一定要好好看看,你能出息个什么人物!”第二个得到信儿的是赵家老二,他在生产队的牲口棚里忙活呢,看到小五儿一阵风般的跑过来,对他喊:“二哥,俺四嫂生了,是个带把的,母子平安!”说着,他的脚步并没有停,径直奔山前的地瓜地去了。老二没有结婚,却出奇地喜欢孩子,听到这个消息,激动地说不出话来,好半天对从牲口圈前经过的徐德龄家的颤着声儿说:“大妗子,老四家生了,大胖小子!”说着,眼角就溢出了泪花儿。
小五儿跑到山前的时候,赵风岩正低头锄地,他不明白今早上怎么了,为什么都日上三竿了还没有送早饭来。小五儿张口气喘的喊:“四哥,我四嫂生了,是个带把儿的,咱娘让你回家吃饭!”由于激动,他说的有点语无伦次了。赵风岩抬起头来,高兴地嗯了一声,扛起锄头就往回走,走到地头了,才想起来没有和队长请假,忙对不远处的人喊:“赵风相,你告诉大齿子一声儿,俺家里生孩子了,我回去趟儿。”说完急匆匆地走了,那架势,就像路上捡了个宝贝似的。
四十二年前的那个早上,山东诸城南石桥子村的老赵家沉浸在一片喜庆中,老木匠赵锡君的第四个孙子诞生了,大家都高兴得忘乎所以,以至于后来谁也说不准这个孩子到底是几点降生的,只约摸记得是上午九十点钟的模样。
那个孩子就是我,我至今无法确定自己准确的出生时辰,古人说:人生识字糊涂始,我的人生就是从糊涂开始的,还不识字,刚生下来就糊涂了。
在我4岁的时候,爷爷患胃癌去世了,他终于没有看到我出息成什么样儿;我18岁的时候,妈妈去世了,妈妈只活了短短43岁,一辈子都没有享到一点儿福,她咽气的时候,她的儿子正急匆匆地奔波在回家的路上,临死连个面儿都没有见到;我23岁那年中秋,奶奶以87岁的高龄去世了,她去世的时候,她钟爱的四孙子正奔波流浪在东北的林海里;我40岁那年,二大爷在镇养老院去世了,二大爷是最疼我的,小时候我一直都跟着他睡,到长大上学住校了才离开他,我还清楚记得,那时的我会经常把他的被褥尿得一塌糊涂,他却一句怨言都没有。二大爷去世的那天早晨,因身在东北的父亲也同日急发病痛,我急赶回东北为父亲安排做手术,竟然没能回去送他老人家最后一程,这成了我终生的遗憾。今年春天,83岁的大爷也走了,那天我在电话里半天无语,撂下电话泪如雨下;那个为我接生的我叫大奶奶的,也早已经不在了,我离开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就连那个小五儿——我的五叔,现在也老了,背也有些驼,一脸的沧桑。而那个我出生成长的村子,据说也一天天败落了。反倒是这段靠很多人转述才勉强得以完整的记忆,在我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人生,就是一段穿过红尘的旅程。四十二年前的今天,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开始了我的人生之旅,一路上有风,也有雨,我的道路坎坷泥泞却依然在继续。人生世上,常常为两个问题所疑惑: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到哪里去是属于未来的事情,而未来,很少有人能完全把握住的,只能寄希望于未来的遐想;而从哪里来却属于已经发生的过去的事情,循着记忆的轨迹,总能发现些什么。我常常回过头来,望望走过的路,遥想一下四十二年前的那个起点,禁不住泪眼模糊……那给我生命的年轻母亲早就不在了,那为我的出生而激动欢呼的很多人都不在了,这四十二年来,我又给予了他们些什么?
闪烁的泪光里,依稀又是四十二年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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