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法神韵断想之十
在中国古代有关韵的论述中,北宋范温的《潜溪诗眼、论韵》占有一个突出的位置,就像钱钟书先生所说的:“吾国首拈‘韵’以通论书画诗文者,北宋范温其人也。”“其所论者‘因书画之‘韵’推及诗文之‘韵’,洋洋千数百言,匪特为‘神韵说’之弘纲要领,抑且为由画‘韵’而及诗‘韵’之转捩进阶”。“融贯综赅,不特严羽所不逮,即陆时雍、王士祯辈似难继美也。”
《潜溪诗眼》,是宋代比较有影响的诗话之一,宋以后亡佚。 今人郭绍虞在《宋诗话辑佚》中,从别的书中收集到《潜溪诗眼》的二十八条,所论述的大概是认同江西诗派的主张,重在句法字眼,并且以禅喻诗,提倡悟入之说。《潜溪诗眼》一书中最富有理论价值的,应该是《永乐大典》卷八〇七“诗”字下所引的论韵的一段。可这一段文字长期以来很少有人知道。钱钟书的《管锥编》中首先录入了这段文字,那使“范温论韵”以其见解的深刻、论述的详备见重于世。
有关范温史料不多,范温,字元实,华阳(今四川成都双流)人。徽宗政和初曾出仕。尝学诗於黄庭坚,有《潜溪诗眼》一卷,已佚。
范温系名臣范祖禹幼子,吕本中的表叔,秦观的女婿。事迹在蔡绦《铁围山丛谈》、吕本中《紫微诗话》、晁公武《郡斋读书志》等书有零星记载,蔡绦《铁围山丛谈》卷四载:“温(范温)尝预贵人家会,贵人有侍儿,善歌秦少游长短句,坐间略不顾温。温亦谨,不敢吐一语。及酒酣欢洽,侍儿者始问:“此郎何人耶?”温遽起,叉手而对曰:“某乃山抹微云女婿也!闻者多绝倒。”
范温所提“山抹微云”乃是他的岳父,大名鼎鼎的北宋词人秦观、秦少游、号淮海居士,文辞为苏轼所赏识,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工诗词。词多写男女情爱,也颇有感伤身世之作,风格委婉含蓄,清丽雅淡。诗风与词风相近。山抹微云 乃诗人三十一岁赴会稽太守宴时,结识一位歌女,后分手,因感伤而作的。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是一首广泛传诵的名篇,曾得到苏轼的赞赏。称秦观为“山抹微云秦学士”,但又批评这首词基调过分低沉。说他:“不意别后,公却学柳七作词。”对秦观学柳永有所不满。其实,秦观词虽受柳永影响,但秦观毕竟是一个纯情的词人,是艺术上有独创性的词人。就这首词而言,作者激情澎湃,而气度却沉着安详,从容不迫;遣词造句,意新语工,但又寓工丽于自然,婉转而又含蓄,与柳永词风有明显差别。范温自承是山抹微云女婿,可见秦少游之名早已妇孺皆知,秦观的正妻叫徐文美,而非传说中的苏小妹。秦观的婚姻生活不太和谐,常常与青楼女子闹点风流韵事。
宋代书法家黄庭坚曾经这样论述:“书画以韵为主”“书者能以韵观之,当得仿佛。”范温曾经跟随黄庭坚学诗,受黄庭坚的影响很深。是最早对黄庭坚的“韵”作出深入阐释的人
《潜溪诗眼》的主要内容
论韵的开头
王偁定观好论书画,尝诵山谷之言曰:“书画以韵为主。”予谓之曰:“夫书画文章,盖一理也。然而巧,吾知其为巧,奇,吾知其为奇;布置开合,皆有法度;高妙古淡,亦可指陈。独韵者,果何形貌耶?”定观曰:“不俗之谓韵。”予曰:“夫俗者恶之先,韵者美之极。书画之不俗,譬如人之不为恶。自不为恶至于圣贤,其间等级固多,则不俗之去韵也远矣。”定观曰:“潇洒之谓韵。”予曰:“夫潇洒者,清也。清乃一长,安得为尽美之韵乎?”潇洒就是清,清不过是众长之一,怎们能够说的上能够算得上是尽美之韵呢?定观曰:“古人谓气韵生动,若吴生笔势飞动,可以为韵乎?”予曰:“夫生动者,是得其神,曰神则尽之,不必谓之韵也。”定观曰:“如陆探微数笔作狻猊,可以为韵乎?”予曰:“数笔作狻猊,是简而穷其理,曰理则尽之,亦不必谓之韵也。”乃告之曰:“有余意之谓韵。”定观曰:“余得之矣。盖尝闻之撞钟,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其是之谓矣。”予曰:“子得其梗概而未得其详,且韵恶从生?”予曰:“盖生于有余。请为子毕其说。自三代秦汉,非声不言韵;舍声言韵,自晋人始;唐人言韵者,亦不多见,惟论书画者颇及之。至近代先达,始推尊之以为极致。凡事既尽其美,必有其韵,韵苟不胜,亦亡其美。夫立一言于千载之下,考诸载籍而不缪,出于百善而不愧,发明古人郁塞之长,度越世间闻见之陋,其为有包括众妙、经纬万善者矣。 且以文章言之,有巧丽,有雄伟,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稳,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则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备焉,不足以为韵;众善皆备而露才见长,亦不足以为韵;必也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观于世俗若出寻常,至于识者遇之,则暗然心服,油然心会,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其是之谓矣。其次一长有余,亦足以为韵。故巧丽者发之于平淡,奇伟者行之于简易,如此之类是也。自《论语》、《六经》,可以晓其辞,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韵。左丘明、司马迁、班固之书,意多而语简,行于平夷,不自矜衔,而韵自胜。自曹、刘、沈、谢、徐、庚诸人,割据一奇,臻于极致,尽发其美,无复余蕴,皆难以韵与之。 唯陶彭泽体兼众妙,不露锋芒,故曰: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是以古今诗人,唯渊明最高,所谓出于有余者如此。”
这则长达2000言的佚文,是范温与王偁讨论“韵”的对话记录。讨论即从“山谷之言曰:‘书画当以韵为主’,(笔者注)”开始,范温又以逐一驳论的形式来推进自己的观点,真是一篇少见的论“韵”精彩对话。此文开门见山地提出问题,“独韵者,果何形貌耶?”也就是“韵是什么?”
第一,王偁回答:“不俗之谓‘韵’”,“俗”是当时人们评价书画的一个流行的标准。、 范温因为“俗者,恶之先;韵者,美之极”,俗是与雅相对应的一对概念,就如同恶与美一样,不作恶不等于美,不作恶不等于是圣贤,“不俗”不等于“韵”。韵属于更高层次美学的范畴。“不俗”距离“韵”的境界相差很远,就如同一个不作恶的普通人距离圣贤标准太远了一样。
第二,王偁又提出“潇洒之谓‘韵’”, 范温认为“潇洒”仅表现一个“清”字,前人提出过“冲淡清远”清远就是清淡幽远的意境,就是清幽绝俗的艺术形象,所以范温提出“清乃一长,安得为尽美之韵乎?”也就是说,“韵”乃“美”之集大成,而不是如“清”那样只是个别的美的要素。
第三,王偁提出“笔势飞动,可以为‘韵’乎”之疑,由于两次提问都被范温否定,王偁的底气明显不足。唐画家吴道子善画佛像,笔势圆转,所画衣带如被风吹拂一般生动传神,北齐曹国人。曹仲达能画梵像,他擅长一种笔法刚劲稠叠,所画人物衣衫紧贴身上,犹如刚从水中出来一般,世称“吴带当风、曹衣出水”。后人以之称美其高超画技与飘逸的风格。范温认为:“夫生动者,是得其神。曰‘神’则尽之,不必谓之‘韵’也”,也就是说“生动”只是属于”神”的范畴。看来范温对于“神韵”认识是分开的,“神”与“韵”是两个概念,像吴道子那种生动已到了神的极致,但不能用它来衡量神。
第四,王偁又举“如陆探微数笔作狻猊”的范例,是不是可以为‘韵’乎!,陆探微,生卒年不详,吴(今江苏苏州一带)人。南朝宋明帝时宫廷画家,中国最早的画圣。在中国画史上,据传他是正式以书法入画的创始人。他把东汉张芝的草书体运用到绘画上,可惜今已难再见到他的画迹。唐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载有他的画达七十余件,题材十分广泛,从圣贤图绘、佛像人物至飞禽走兽,无一不精。与东晋顾恺之并称“顾陆”;连谢赫的《古画品录》中也对他推崇备至。他是江南苏州一带最早的杰出画家之一。“数笔作狻猊” 狻猊:狻猊本是狮子的别名。传说中龙生九子之一,排行老八,是一种猛兽。形如狮,喜烟好坐,佛祖见它有耐心,便收在胯下当了坐骑。所以形象一般出现在香炉上,随之吞烟吐雾。狮子这种连虎豹都敢吃,相貌又很轩昂的动物,是随着佛教传入中国的。由于佛祖释迦牟尼有"无畏的狮子"之喻,人们便顺理成章地将其安排成佛的座席,或者雕在香炉上让其款款地享用香火。范温认为,能“数笔作狻猊”,只算“简而穷其理”,也算不得“韵”。
第四、此后范温提出“有余意之谓韵”的命题,王偁恍然大悟,领会到就像锺声,并从“韵”原由声音发生的角度,阐释“大声已去,余音复来,悠扬宛转,声外之音”来理解“韵”。尽管这已经接近“韵”了解了一个大概,但还不能准确的说明。范温又进一步提出“凡事既尽其美,必有其韵,韵苟不胜,亦亡其美”艺术的“韵”是衡量艺术美的唯一标准。“尽其美”才是韵,韵不多,艺术的美感就丧失了。在范温看来,“韵”应是具有独立性和极致性的审美范畴,它显然与笔画、线条或句法、字眼并不处于同一层面上,而是指超乎形态以外的一种情蕴韵致之美,能提供无限的体悟、鉴赏的空间。“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为“韵”的条件。“既尽其美”即“美之极”只是充足条件,而“有余意”即“声外之音”、言外之意才是“韵”的必要条件,下面他从文章举例。,提出“两不足以为韵”即:“有巧丽,有雄伟,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稳,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则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备焉,不足以为韵;众善皆备而露才见长,亦不足以为韵”。上述要求中一条都不符合的,谈不上“韵”,虽然有众善,但有“露”的表现也不能算有“韵”,
“……备众善而自韬晦,行于简易闲淡之中,而有深远无穷之味,观于世俗若出寻常,至于识者遇之,则暗然心服,油然心会,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其是之谓矣”“韬晦”“深远无穷之味”这是在讲“含蓄、有回味”而“暗然心服,油然心会,测之而益深,究之而益来”是从欣赏这的角度体会“韵”,范温推崇陶渊明,认为“是以古今诗人,唯渊明最高”!“体兼众妙,不露锋芒,质而实绮,癯而实腴,初若散缓不收,反复观之,乃得其奇处。夫绮而腴,与其奇处,韵之所从生;行乎质与癯而又若散缓不收者,韵于是乎成。”
“体兼众妙”的妙就是: “巧丽,雄伟,新奇,巧妙,典雅,丰富,深刻,稳重,清远,古朴,”但必须“含蓄”,“不露锋芒”;看上去很质朴,细察又绮丽;癯:瘦、清癯、癯瘦。
腴:腹下的肥肉。桀纣之君,垂腴尺余。”肥胖:丰腴。看上去很瘦,深究后又感觉很丰腴;初看散漫,也就是形散,反复琢磨后,又见其高明处,新奇处,韵就是从“绮、腴、奇”中生出来的,外形“质朴、癯瘦、形散”是成就韵的。
中国的书、画、诗歌等艺术的追求目标,发展到唐代以后,逐渐从理论的探讨,到自觉的韵味的追求,使艺术产生了一次大的飞跃。就书法而言,早在晋代就有“尚韵”之说,六朝谢赫的《古画品录》,他提出品评人物画六条标准,称为“六法”,首先将气韵视为六法之首。五代荆浩的《笔法论》中,又将“六法”分析整理成“六要”,在气韵中单独突出了“韵”,把书画艺术讲求“韵味”、“余味”和“象外”等审美追求突出了出来。
上述范温论韵是《永乐大典》卷八〇七“诗”字下所引的论韵的一段。王偁(1370~1415年),字孟扬,又字密斋,永福县(今永泰县)人。明洪武二十三年(1390年)举人。永乐初,荐授翰林院检讨,进讲经筵,充《永乐大典》副总裁,最为总裁解晋所推重。为人英迈爽发,学博才雄,工诗、善书。其诗质朴清新,不落窠臼,行草类苏轼。永乐八年(1410年),因解缙被诬案,受株连下狱死。著有《虚舟集》5卷。当然此王偁不是彼王偁,从年龄上考察相差90左右,但是作为《永乐大典》的总裁、副总裁对保存这段珍贵的论韵资料是功不可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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