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书法神韵断想之十四
书法艺术是中华民族特有的一种传统艺术形式,它以艺术化了的汉字形象来表现人的思想、品格、情操,及审美观,从而达到美的艺术创造。书法艺术与其它艺术形式如诗歌、小说、绘画、雕塑、音乐、舞蹈等有着相同之处,即采用以形传神的手法来创造艺术形象,并把神韵作为审美追求的最高境界。然而,书法艺术又有其自身的独特性,即它不能直接用书法作品反映现实生活及自然事物的形貌,而是以书家在“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一主客观融合中所营构出来的简逸旨丰的线条来展示大自然之美和生活中千姿百态的生动形象。书家将自己的诗意憧憬、情感意绪倾注在笔墨之中,通过线条的枯润浓淡和结体章法的虚实相生、起伏迭宕来表现自己的审美趣味,传达书法艺术的神韵之美。书法艺术的神韵美是书法作品的总体审美意向和审美氛围,氤氲荡漾着一股灵虚之气,是书法艺术的灵魂。它使作品超越有限的形质,赋予作品艺术生命,与众不同的独特的表现形式。
在书法作品表现内容中首先是汉字的语言的意义,无论我们在书写什么,都离不开汉字,汉字是书法最基本的表达义,书法作品的表达离不开汉字的表达内容,就如王羲之的《兰亭序》
“寄情山水、贯通生死”魏晋名士的那么一种浪漫和达观;颜真卿的《祭侄文稿》“爱恨交加,悲愤壮怀”满门忠烈忧国忧民的哀思;苏东坡的《黄州寒食帖》“苍劲沉郁,惆怅孤独”,饱含着生活凄苦,心境悲凉的感伤,都来自文字的内容。
如果你就此认为书法就是抄一篇好文章,一首好诗词,你就大错特错了!书法作品主要的表现形式是毛笔书写本身,是笔画、结构,墨法、章法。
有人将这一切称之为线条,这个线条不是我们通常理解的单纯线条,而是包含笔画、结构,墨法、章法、风格、神韵在内的一个书法艺术表现系统。我认为应称之为线条语言较为合适。为了行文方便,我们暂且将这一切称之为“线条语言”
线条语言是书法艺术作品最基本的造型手段。线条在作品中不仅是构造字形的基本素材,同时还表现出字形的质感、量感和动感。书法艺术作品中的线条随着浓淡、干湿的墨色和轻重、疾涩的用笔变化,产生了不同的风格和特色。如大气磅礴、峭拔险峻;古朴苍老、凝重沉郁;俊秀潇洒、天真烂漫;平淡旷远、含蓄蕴籍等。多样化的线条语言为书法艺术创造提供了有利的条件。
线条语言是书家提取的自然万象的神髓,又经过书家心灵的滋润和笔墨纸的渲染、夸张,使线条或粗或细,或浓或淡,时断时连,若隐若现,飞旋连转,穿插交织,变化多样,精妙绝伦。由线条所组成的汉字艺术形象看似无序而实为有序,形简旨丰,韵味无穷。然而,线条语言虽然能够产生无穷无尽的变化,并具有无限的表现力,但却不能直接表现书家胸中之意,这个时候,汉字语言功能就彰显出来了。汉字语言对书法有标示作用。
但是线条语言有自己的表达,它不是从属于汉字语言的,她可能与汉字语言表达是一致的,也可能是不一致的,也可以超出汉字语言的表达范围,孙过庭所说:“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因为线条本身的表现性具有不确定性和多义性,书家只能采用这一特殊的艺术符号来烘托和暗喻其心中的意象。
正如苏珊?朗格所说:“所谓艺术符号,也就是表现性形式”,“它所包含的真正的东西是一种意味”。“艺术中使用符号是一种暗喻,一种包含着公开的或隐藏的真实意义的形象;而艺术符号却是一种终极的意象——一种非理性的和不可用言语表达的意象,一种诉诸于直觉的知觉的意象,一种充满了情感、生命和富有个性的意象,一种诉诸于感受的活的东西”。书法艺术作品的线条语言,完全是采用象征和隐喻方法来展示宇宙的本质和人生的哲理,从而表现大自然的美,并由此来抒写书家的心灵世界和情怀。
书家笔下的线条语言所创造出的汉字艺术形象,还包含着超越书家主观意图的客观意义。因此,在书法艺术作品中,其线条语言的内在含意远远大于其汉字语言本来的意义。看似简单而形态各异的线条中,浓缩和寄予了令人难以诠释的情感意绪。如张怀瓘所说:“尔其初之微也,盖因象以瞳眬”。“书道亦大玄妙”,“状貌显而易明,风神隐而难辨”。“可以心契,非可言宣”。线条语言的含蓄朦胧造成其寓意的模糊性,使其作品具有“言不尽意”的特征,能够给欣赏者以视觉的冲动,使之展开广阔的审美联想。
“状貌显而易明,风神隐而难辨”这句点明了书法艺术的特点,书法作品由线条组成,线条组成的字形是固定的,明确的,是“状貌显而易明”,
简逸玄淡的线条语言,是产生“象外之象”的基础。线条的简逸是对自然万物抽象概括的需要。克莱夫?贝尔认为简化是造成有意味的形式的必要手段。“简化对于整个艺术来说都是不可缺少的。没有简化,艺术不可能存在,因为艺术家创造的是有意味的形式,而只有简化才能把有意味的东西从大量无意味的东西中提取出来”。简逸的线条其审美特征为清峻、豪爽、遒劲、典雅、飘逸、雄浑、古朴等;线条组合的审美特征为疏朗、旷达、超逸。如魏晋书家钟繇的作品“萧散简远,妙在笔墨之外”。呈现出清峻、典雅、古朴的意境美。草书的笔画采用了省笔和连笔,使其结体简练,书写速度增快,线条表现力丰富。如怀素《自叙帖》的线条高度简逸,伴随着字的结体忽大忽小,左转右盘,飞旋缭绕,具有骤雨旋风般的气势。其流动的线条和蓬勃的气慨,突出体现一种动态美和传神美。线条的玄淡是表现自然之美的重要手段。
“书贵质,不贵工;贵淡,不贵艳;贵自然,不贵作意”。[13] 宋代文学家及书法家苏轼强调文学艺术要表现出率真自然、平淡含蓄之美。他说:“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澹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14] 苏轼认为在平淡质朴中蕴藏着无比丰富的意蕴。玄淡的线条其审美特征为清淡、恬淡、平淡、淡雅、含蓄、自然、天真等;线条组合的审美特征为清远、恬静、空灵。弘一法师早年的书法得益于《张猛龙碑》,其线条粗壮,点画分明,有棱有角,结体紧凑。他遁入空门后,其书法作品中流露出超凡脱俗的禅意,呈现出恬淡、自然、天真之美。如作品“悲欣交集”其线条清淡瘦劲,字形狭长,结体疏朗,达到了返朴归真,炉火纯青的境界。
简逸玄淡的线条语言创造依靠以点线纳万境,并摄取万境中的神髓而创造出有意味的形式,其最高境界,即无装饰之态、无斧凿雕琢之工,天真平淡,妙合自然。因此,要求书家要具有对客观形象的概括、提炼和抽象能力及驾驭笔墨线条的创造能力,“入乎幽隐之间,追虚捕微,探奇掇妙”,“索万物之元精,以筋骨立形,以神情润色,虽迹在尘壤,而志出云霄”。庄子以“庖丁解牛”的故事,展示了一个升华了的艺术境界,说明技近乎道,应依乎天理,顺应自然,方能“游刃有余”。可见,书家掌握精湛的艺术技巧是实现简逸玄淡的艺术符号的重要手段,技巧的实践是书家主体内在的艺术思维活动外化为艺术作品的运作过程。气韵生动、意境深邃的书法作品离不开独具匠心的巧妙运筹,精湛的技巧是书家艺术成熟的标志。“逸少之书,五十有二而称妙,宣尼之学,七十之后而从心”。书家只有“博研众体,融天机于自得,会群妙于一心”,[17]才能在创作中实现规律和自由的统一,达到“从心所欲不逾矩”的境界。如唐代书家孙过庭笔法丰富,技巧精湛。其草书作品《书谱》笔画线条具有古朴自然、流畅飞动之美;结体变化自然,“违而不犯,和而不同”,体现出毫无雕琢痕迹的质朴自然之美。
强调简逸玄淡的线条语言,不是在强调局部,很多人在欣赏名作时常会指责这个字不好,那一笔不妥,其实是还没有看懂作品,忘记艺术作品都必具有完整性。它是在常见的普通的甚至有缺憾的元素进行艺术综合,它的精彩就全在这综合上面。在未综合之前,意象是散漫零乱的;在综合之后,意象是谐和统一的。这种综合的原动力就是情感。凡是文学艺术作品都不能拆开来看,说某一笔平凡,某一句警辟,因为完整的全体中各部分都是相依为命的。人的美往往在眼睛上现出,但是也要全体健壮,眼中精神才饱满,不能单单把眼睛单拆开来,说这是造化的“警句”。严沧浪说过:“汉魏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晋以还始有佳句。”这话本是见道语而实际上又不尽然。晋以还始有佳句,但是晋以还的好诗像任何时代的好诗一样,仍然“难以句摘”。比如《长信怨》的头两句:“奉帚平明金殿开,暂将团扇共徘徊”,拆开来单看,本很平凡。但是如果没有这两句所描写的荣华冷落的情境,便显不出后两句的精彩。功夫虽从点睛见出,却从画龙做起。凡是欣赏或创造文学艺术作品,都要先注意到总印象,不可离开总印象而细论枝节。比如古诗《采莲曲》:“采莲复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单看起来,每句都无特色,合看起来,全篇却是一幅极幽美的意境。这不仅是汉魏古诗是如此,晋以后的作品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枪然而涕下。”也是要在总印象上玩味,决不能只见大树不见森林。
简逸玄淡是化繁为简,是艺术表现力的提炼,简逸玄淡就是直追神韵,神韵是简逸玄淡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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