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立志:蓦然回首(19首)
许立志:蓦然回首(19首)
《我一生中的路还远远没有走完》
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
我一生中的路
还远远没有走完
就要倒在半路上了
类似的困境
以前也不是没有
只是都不像这次
来得这么突然
这么凶猛
一再地挣扎
竟全是徒劳
我比谁都渴望站起来
可是我的腿不答应
我的胃不答应
我全身的骨头都不答应
我只能这样平躺着
在黑暗里一次次地发出
无声的求救信号
再一次次地听到
绝望的回响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
那些我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会走进我的房间
收拾好我留下的残骸
清洗我淌满地板的发黑的血迹
把凌乱的桌椅摆好
把发霉的垃圾倒掉
把阳台上的衣服收回来
那首没来得及写完的诗会有人帮我写完
那本没来得及读完的书会有人帮我读完
那支没来得及点亮的蜡烛会有人帮我点亮
最后是那抹长年没拉开的窗帘
帮我拉开,让阳光进来逗留一会儿
再拉上,然后用钉子死死钉住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庄严肃穆
收拾完这一切
人们排队离开
再帮我把门悄悄带上
《团聚》
不算短了
掐指一算
我的生命已经活过两轮
我应该知足了
剩下的最后几天
我回到了我的村庄
带着一垛松松垮垮的年龄和疾病
昔年破败的祖屋
在我的亲人们相继离开以后
不知从哪一夜起
也塌得只剩半堵土墙了
呵,真是懂事的半堵墙啊
即使塌,也要塌成一块墓碑的样子
是怕我这个不孝子孙认不出来时的路吗
我离家太久了
竟忘了在祖辈的坟前三跪九叩
原谅我吧,先人们
孩儿已不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孩儿
孩儿此刻空有一具躯壳
孩儿的灵魂不知在哪个夜里悄悄走丢了
此后再没回来
孩儿离开这么多年,你们都寂寞了吧
来来来,孩儿这里有酒有肉,有蜡烛有纸镪
喝完烧完,孩儿将化成一把骨灰
以四处飘散的形式与你们团聚
《我弥留之际》
我想再看一眼大海
目睹我半生的泪水有多汪洋
我想再爬一爬高高的山头
试着把丢失的灵魂喊回来
我想在草原上躺着
翻阅妈妈给我的《圣经》
我还想摸一摸天空
碰一碰那抹轻轻的蓝
可是这些我都办不到了
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
所有听说过我的人们啊
不必为我的离开感到惊讶
更不必叹息,或者悲伤
我来时很好,去时,也很好
《夜宵》
隔桌的妙龄女子叫道
“来两只鸡腿
又大又油的那种”
听到她这么说
我不禁转过脸去
对着她裸露在空气中的一双大腿
又瞄了一眼
《失眠的夜晚不适合写诗》
失眠的夜晚不适合写诗
失眠的夜晚写诗只会更痛苦
失眠的夜晚写诗只会更孤独
失眠的夜晚写诗只会更凄凉
失眠的夜晚写诗只会更绝望
失眠的夜晚写诗只会更想死
失眠的夜晚因此不写诗
失眠的夜晚在棺材里来回走动
失眠的夜晚站在窗前看着什么
失眠的夜晚仰卧俯卧侧卧
失眠的夜晚把灯关上再打开
失眠的夜晚把门打开再关上
失眠的夜晚蹲在街角喝酒
失眠的夜晚自言自语
失眠的夜晚放声高歌
失眠的夜晚仰天长笑
失眠的夜晚低声啜泣
失眠的夜晚号啕大哭
失眠的夜晚目睹一场车祸
失眠的夜晚穿过马路再穿回来
失眠的夜晚穿过马路再穿回来
失眠的夜晚穿过马路再穿回来
失眠的夜晚捡起路边红红的烟头
失眠的夜晚把自己点着
失眠的夜晚冰冷的生命整夜燃烧
《重生》
锤下这最后一钉,我就可以安息了
掌锤者韩老三,入行数十载
经验老到,技术娴熟
钉为六寸钢钉,棺为大红豪棺
儿孙哭声嘹亮,送葬队伍无插队掉队之乱象
围观者众,鞭炮声够响
其余诸如报地头、买水、饲生、接棺等
亦是应有尽有,有条不紊
终点已到,时辰亦到
此刻他们正把我的棺柩吊进墓穴
母亲呵,我就要回到您的子宫
《一步到位》
要不是人生的屋子空着
我也不会跟着自己
来回走动
从一块瓷砖跨越到
另一块瓷砖
仿佛一步就凌驾于
两块墓碑之上
《偷窥》
每个夜晚
当我躲在窗帘后面
偷窥树梢吊着的
通红的月亮
我都在犹豫
是否也要
把自己的头颅
拧下来
吊在窗台上
《入殓师》
经过不懈努力
我终于通过了
殡仪馆的面试
成为一名入殓师
明天将是我
正式入职的第一天
自然马虎不得
为此我特地把闹钟
调快了一个小时
以便留有充足的时间
站在镜子前
好好整理自己的遗容
《忍受》
这个夜晚
我坐在波峰焊锡炉的出口处
目睹一块接一块的主板
像送葬队伍一样
死气沉沉地向我走来
我把它们从载具上一一取下
隔着静电手套
阵阵炽烫仍然通过手指直涌胸口
我咬紧牙关忍受着
就像我必须忍受着生活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一颗螺丝掉在地上
在这个加班的夜晚
垂直降落,轻轻一响
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就像在此之前
某个相同的夜晚
有个人掉在地上
《元旦》
总要等到这一天
我才能察觉内心明亮的部分
这面小小的湖泊啊
终于露出她玻璃下
清澈的太阳
《夜班》
我几乎是爬着到达车间,这昼夜不分的刑场
他们宣扬的青春与梦想,多么动听,多么嘹亮
让我打卡上班接近这人间的天堂,旗帜招展的十八层
夜色中我打开体内的白炽灯,这咳嗽的霓虹
照亮机台黝黑的内脏,再划破血管
夜班的血管,车间的血管,工厂的血管,祖国的血管
再拔出骨头,白色的骨头,瞌睡的骨头,历史的骨头
我年轻的面容在血管与骨头的罅隙里悄然隐去
血流声也不再铮铮琮琮了,倒是咳嗽一天比一天响亮
多少个夜班过后,我最大的梦想,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
在每个人类沉沉睡去的凌晨,我跟工友们都睁开青春的一对伤口
这黑色的眼睛啊,真的会给我们带来光明吗
《冬深了》
冬深了,异乡人的睡眠遗弃在故乡
他把眼泪收藏起来,剩下无人聆听的心事
在冬天的夜晚,像老家的稻谷一样敞开着
乌云密布的出租屋里,他打开发霉的日记本
写下陈年的旧疾,漂泊的词语和愧疚的心
风从门缝单刀直入,他缩在墙角的头颅再一次通红
翻过这滴血的一页,城乡间高高的门坎
他听到旧乡村的鸟鸣牛哞,再不见公交,地铁,高楼
这个过早耳背的年轻人,此刻正合上双眼
黑暗中他听到自己低声叫着:“阿公,阿嬷,阿爸,阿妈……”
《流水线下的女工》
她蹲在流水线下
低着头,把玩着一颗锃亮的螺丝
她嘴唇微微抖动
双手微微抖动,两个膝盖微微抖动
肩膀微微抖动,微弓的背微微抖动
借着静电衣与工衣的双重掩护
她藏起一头青丝,藏起身体的海岸线
藏起青春藏起爱情,藏起名字藏起梦想
在这个无人入眠的冬夜
我猜想,她还偷偷藏起
体内刚刚绽放的
两三朵梅花
《蓦然回首》
我的血不再是我的血
我的骨头不再是我的骨头
我的肉身不再是我的肉身
我的灵魂也不再是我的灵魂
《出租屋》
十平米左右的空间
局促,潮湿,终年不见天日
我在这里吃饭,睡觉,拉屎,思考
咳嗽,偏头痛,生老,病不死
昏黄的灯光下我一再发呆,傻笑
来回踱步,低声唱歌,阅读,写诗
每当我打开窗户或者柴门
我都像一位死者
把棺材盖,缓缓推开
《良民》
在喧嚣暴动的的年代
我告诫自己,要做一位
遵纪守法的良民
我不揭杆而起
也拒绝黄袍加身
独自纵马,回归田园
当我老了
我的死也不用麻烦政府和子孙
我会自掘坟墓自行了断
回首这一生,我也是幸福的
唯一的遗憾是
在我为自己编织的花圈上
少了玫瑰
和玉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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