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抒:从火车上远眺阴山(9首)
汪抒:从火车上远眺阴山(9首)
《忆旧行:从太平到泾县查济》
下高速不远,他们的车就在路边等着。
然后两辆车,一前一后走。
黑夜迅速贴近山岗,红色的沙土路
几乎已被它那浩大的气魄完全擦去。
车灯中松林的气息倾泻而来,
只到车子曲曲折折地翻过了山岗,还缭缭绕绕
追随着车窗和在路面轻轻弹跳中的车轮。
路边寂然的民居,鳞鳞的灯火,何处黑夜
也比不得这湖畔的黑夜
没有任何杂质的黑夜,每一点低声说话
都清楚至极。
山坡在车窗外不远不近,连绵起伏
将密密的茶树抱在怀中。
某一段路更靠近湖边,能看到低调的水光闪烁。
在夜晚行驶,时间不断拦在前面
它的顽强令人无奈,八点了,我们才走了一小半。
九点了,还没有抵达目的地。
不知道已经身处何处,已经驶过
很多的村落。猫应该已在檐下熟睡,
虫在山上进入更深的休息。
黑夜灌满天地,不知它哪来的那股力量,
无穷无尽地
提纯着自身的纯度,真的,谁要是再多说一句话
就妨碍了它极端的洁癖。
《从火车上远眺阴山》
东亚大陆的雨水,到这儿已经很少。
仅有的数十滴
都留在了南麓,它是一条陡峭的界线。
当我从游弋的火车上眺望,
我的膝盖顿时隐隐酸痛,郁积多年的
水气,在我的血肉中
碰到了这荒凉内陆上干冷的天气。没有哪一列火车
能像这样完全沿着自己的心理轨迹奔驰,
在苍茫的速度中,
它的钢铁的柔情和悲壮,在切割着
残酷的自身。
我所看到的农业,在这儿已到了尽头。
种子的魅力在泥土中已不成为魅力,
它成长、成熟都勉为其难。
每一粒种子都有一个虚晃的脸,与阴山北麓的
马匹类似,而一匹马静静的伫立
更令人心情奔腾和激烈。我甚至要骂
时间的厚颜无耻。
我有一些神秘的、难言的感受,
就像厚积薄发的风云,从心头掠过。
那是什么样的中国北方的迷人的气息
使我流逝中的脸颊
渺茫、发烫。
《振湖塔》
才稍稍明媚短短的几日,又阴雨沉沉。
塔身上薄黑的砖,都是湿的
砖的每一处,都是湿的
整座塔从上到下,都是湿的
无论从哪个方向看,
都是湿的
湖水被轻淡的乌云染黑,但银白的波澜不甘寂寞
鱼在半米深的水下,
继续清寒的睡眠
沙滩上干硬的螺蛳壳
已被更轻的冷风
推翻了三遍
它暗纹稀疏的外部是湿的,小小的
空洞的内部也是湿的
亮光就局限于迂回的其中
高高低低的形成好几个层级的农田中,不是
都种上了油菜
大大小小不等的几块农田中,
勃勃旺盛的油菜,点缀着
零零星星、雨中格外明艳的花朵,它们安安静静
夺去我胸口中那一丝渺远的幽冷
我可能就是那艘半搁浅于远滩的船只
还未回来的船主
我可能就是那个路过的司机
湿淋淋的公路上幽光反射,我和我的迷途之心
消融于平铺直叙,绝不一唱三叹、荡气回肠的
迷蒙而不可数的漠漠雨滴里
我可能就是那只无迹之鸟
宿命地浮停在湖水与陆地之间,难以给它们划界
《如此局限,束手无策》
——写给我的曾祖父
再一次涌出绿意的柳枝上,栖息着一只
早亡的蜻蜓,令人悲哀。
我的血液深处,时时有一种力量
在骚动着
促使我追溯它神秘的源头。
我的血管中有一个孤独的身影一直
向前走去,——我眺望到
面目如此模糊、陌生的我的曾祖父
那会儿他还是一个小伙子,与他的弟弟
在外谋生,但一切都已淹没在历史的烟尘之中
无法落实他俩清晰的足迹
——去过哪些地方?无有所述。
——从事的职业?无有所述。
那一年(应该是清末或民初),兄弟俩
在家中先后遽逝(就像一道锋利的闪电击过)
口口相传下来的,那一年族中(当然还有族外)
突然暴亡之人不在少数(我费心推测
应该是某种小范围疫病的传染,虽然还没有史料查实)
双双不及而立之年,一只琴
琴弦还没有被岁月的手指激烈地弹拨,就断了。
(我的曾祖母死于一九六零年代的饥饿;
二曾祖母死于一九七八年的春天,那时我的记忆初嫩
但清楚地看见月亮低垂)
人之无力不仅仅是身体,还有他不堪的想象能力。
对自我之根的把握和叙述
如此局限,束手无策。
《瓦》
烟灰色是最朴素的颜色、踏实的颜色。
瓦,——天下再没有谁能拥有
如它那样繁多的、密切的兄弟。
它们都有着相同的单薄的身子骨,肩头挨着肩头
悲伤、艰辛。
一部分的雨水没有完全流逝,浸入它们灵性的肌肉里。
一部分的白霜没有彻底飞散
渗入它们脆弱但却坚挺的骨骼中。
它们沉默的脸
仰望苍空和云流,人生就在它们薄薄的坚守下
酸酸甜甜,静静地生生灭灭。
凡为我笔中所记下的,必被遗忘。
我多次想义无反顾地转变自己的身份
从一个教室成为一个瓦匠(造房铺瓦的人)
从一个瓦匠成为一个窑匠(制胚烧瓦的人)
从一个窑匠成为一团柴与火中的泥
成为一片瓦,在屋顶上,托起一蓬丛生的草
或者有一只鸟的细足从我的身上轻捷地踏过。
《我目睹他们的生活》
旧日的诗作,可以重写。
旧日的生活,却不可以重新体验。
八十年代静静的中后期,是我父亲一生中
最明亮的生活。
那样的瓦屋和椿树、楝树、榆树,尤其是
河边的柳树,浓荫的气息
一直缭绕在他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上,他
瘦削的面孔上、身躯上。
世界纯粹地笼罩在他们的周围,不断有同样也是
退休的老人(族内、外的兄弟)、
一生从事农耕和渔业的老人(同样也是
族内、外的兄弟)
来唠门(也即通称的串门、闲谈),他们散坐在
我家的各种椅子和凳子上,有时
言语滔滔(但大多数的时候是沉默,一生都
或长或短地相伴一起,该说的也有穷尽)
有时也打几圈麻将,从河面上断断续续经过的船只
将影子掺着水光,折射到屋子中以及
他们毫不经意的头发上、手上。
活到这个份上,他们已经像经久的轻烟、微霜
或一小块缓慢的看不出移动的光斑。
我目睹他们的生活,并在内心中默默地铭记,
咬着牙齿与时间的流逝顽强地对抗。
但我不可能不是一个失败者,——场景与人物俱空。
我只有为所有消失了的,而感到无力的羞愧。
《写给所有空难的航班》
我为什么能残酷地透视到那架空难前的客机
柔和的灯光,照耀空姐轻移的肩部
我为什么能残酷地透视到那一排排齐整的乘客
柔和的灯光,同样照耀他们安静的头发、
耳朵和肩膀,以及他们的手
透视到他们手上报纸和书籍里的文字
他们耳机中的音乐,以及踏实地小寐的表情
座椅、椭圆形的舷窗,纸质的杯子
咖啡、冰凉或热乎乎的饮料将他们带上
短暂的云端上的生活
我我为什么能残酷地看到他们最后一刻
所有的情景,当关上舱门
他们不知道他们踏上苍天的那一双脚
再也不能从舷梯上迈下来
当一切都已平静,为什么悲伤还残酷地
浇灌进遥远大地上我的身躯,那巨大的空气中的漩涡
也不能将它卷走
《沉溺和屈服》
黎明时分,我已到了我虚构无数次的游牧地带。
我以为能看到的,
都没看到。
地广人稀,铅锌白的晨曦与缓缓起伏的草原
并不完全对称。
天空浓郁、清晰,那样明白的包容量
即使再减去三分之一,甚至三分之二
对它也没有任何的损减。
轻风容易汇聚,它们温寒的流向没有目的。
我所渴望的那匹马
根本不会呈现它的鬃毛和四蹄,因为它已成为泥土
和无声地传唱千里的荒凉的青草。
我的悲伤没有来由,血液中南人的基因
瞬间就被那样的气息
无知地痛快地吹去。
对个体生命极度的怀疑和惶恐,使我陷入辽阔的
沉溺和屈服。
《从冈巴拉山眺望远方的雪峰》
不要试图在它的身上
画出眼睛
不要试图靠近它
不要试图缩短与它清晰的五十公里、八十公里
的距离
不要试图用洁白的词语
在心间冰凉地描绘它
不要有任何巍峨、壮观的形容,不要有任何一刻
闭紧你清新的眼睛
它没有任何光芒,甚至真实得都不真实
汽车已经从山底
盘旋地爬上了险峻的半山,远远地向雪峰眺望
它那遥远的白雪皑皑的气势
没有任何改变
汽车已经盘旋地到达了山顶
远远地向雪峰眺望,漠漠的天幕下
它还是一如从前那样的强烈或黯淡,仅仅是几座积雪的
七千米以上的山峰
你注视久了,它甚至还显出一丝羞涩
我灵魂中的尘垢,被谁冲走
甚至我积累至今的所有有益的人生经验
也一并被一股透骨之寒彻底扫除
我从轻到重,再到轻,这是一个过程的过程
但再无任何污浊,甚至世俗之气,过往的经历
都成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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