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好诗歌(2018年5月)
赝品博物馆
冯 娜
怎么能展览心事,在满是赝品的博物馆
一个声音在暗处说,“忘记你见过的一切”
历朝历代的纹饰珍藏着每一根线条的记忆
我找到过打死结的部分
古代那么多能工巧匠,奔走于作坊与画室之间
在器物中哑默的人,在一张素帛的经纬上面
怎么能铺展心灵,对着流逝
——他们能理解一个诗人、一个相信炼金术的后代
还能通过肉眼甄别瓷器上的釉彩
我们拥有相同的、模糊的、裸露的时间,和忍耐
也许,还拥有过相同的、精妙的、幽闭的心事
相互压缩的钟表,每跳过一格
就有一种真实冲破坚硬的铜,锈成晶体
赝品摆在赝品的位置上
不理会人们的目光,带着传世的决心
陈先发:充溢着“思”的沉郁之色,内有重物而不乏灵动,且诗之视域宽阔。以前读过些冯娜的诗,这算是一个总体印象。眼前这首诗,似也可纳入这简括的概述之下。这首诗为了一个在时(“历朝历代的纹饰珍藏着每一根线条的记忆”)、空(“奔走于作坊与画室之间”)交织中的“死结”(即“赝品”)而来,然而出人意料的是这赝品“带着传世的决心”,而且在诗中潜存的真伪之辩思中,真和赝“拥有相同的、模糊的、裸露的时间,和忍耐//也许,还拥有过相同的、精妙的、幽闭的心事”——它们甚至“相互压缩”、“对着流逝”——这令一种迷思氛围在诗中鼓荡,引导着阅读空间的形成与膨胀。
杨庆祥:冯娜的《赝品博物馆》有一种奇异的观察法,她不观察真,她观察假,她不观察不朽,她观察腐朽。“赝品摆在赝品的位置上”,赝品成为颠倒以后的主体,它现在通过物之眼来观看人之眼,真与假的互置于是变成了当代的构词法和语言学习惯,我们不得不在这种语法关系里来确认价值的“尺规”。这首诗由此呈现出复杂的层次,在象征、反讽和轻抒情等多重的关系里获得伸展。
滚铁环
张执浩
我滚过的最大的铁环
是一只永久自行车的轮圈
我用弯钩推着它
摇摇晃晃地上路
八月的星空
高高的谷堆
我沿着晒谷场一边跑
一边想象着黑暗的尽头
当我越跑越快
铁环溅出了火花
我感觉自己已将黑暗推开
而身处黑暗中的父母放下蒲扇
紧张地望着我
看见我消逝在了黑暗深处
臧棣:神奇和平凡之间的关联——要么是一种对立,要么是一种反差,对诗而言,永远都是想象力的催化剂。优秀诗人的拿手戏,就是在平凡中见神奇。这与其说是一种诗的观念,毋宁说是一种诗的方法。新诗历史上,卞之琳就很擅长在平凡中见神奇。就观念而言,强调诗和平凡之间的勾连,是一种现代的做派。平凡,意味着诗必须依靠日常经验来保证一种诗的真实性。《滚铁环》的取材,可谓平凡到再熟悉不过。上世纪70年代的中国场景里,对男孩子来说,滚铁环几乎是一种普遍的童年经历。这么熟悉的题材,怎么引出陌生的角度呢?追究细节,并将细节的力量融合到文学的隐喻中,是一条不错的路径。从回顾童年的角度,作为人生经历的一个片段,“滚铁环”本身已经是一个带有典型色彩的细节。接下来,重要的工作,就是将细节中包含的“人生的氛围”再进一步细化。乡村场景,天色渐暗的晒谷场,父母的眼光,就像一个想象力的包围圈,一方面不断挤压诗的细节,另一方面又不断生成细节的细节:因快速摩擦而产生的“火花”,将诗的场景从生活记事迅速推进到光明与黑暗的终极决战。看似少不经事,但身体的觉醒正是从童年的这场游戏中突然开始加速自我的养成;来自童年游戏的教育里其实包含着意想不到的“天启”:“我感觉自己已将黑暗推开”。这样的成长,只能来自与生活本身的接触,它无法在课堂中获得。事实上,因为担心,从父母手中放下的“蒲扇”,也紧张地引证了这一点。在来自父母的目光的见证下,“消逝”在“黑暗深处”的我的身体,完成了一个生命的飞跃:它已敢于独自面对黑暗,并深入黑暗的纵深。“消逝”,这个词,用得格外老道。从用语的惯性上讲,一般人会使用“消失”。但“消失”,更多涉及的只是物理现象,“消逝”则把心理感受引入到事件的判断中。换句话说,消失在黑暗深处的“身体”,完成的是成长仪式中的一次告别。就此而言,与其说这是一首回顾童年经历的诗,莫若说它写的是一种诗化的成长小说。从诗的技艺上讲,对素材的老练的取舍,与对诗的隐喻的指射范围精准的把控,让这首简短的诗读来意味格外深长。
西娃:张执浩的诗歌越来越平和、平静、平实,却又更耐读。每次读他的诗,感觉他在与人拉家常。他把我们最熟悉的事物,通过“张执浩”这一时空体过滤,再呈现出来,让我们在共同的熟悉中,看到只有他笔下才能有的异质,也就是说,他在我们熟悉的事物中创造,却不复制那些“熟悉”。《滚铁环》是一代人的记忆,也是一个时代乡村儿童们的玩耍和游戏。“我滚过的最大的铁环/是一只永久自行车的轮圈”,他在平实的叙述中,交代了一个时代,“永久牌”自行车是一个时代的标志,接着是很有画面感的乡村图景:八月的星空,谷堆,晒谷场,手执蒲扇的父母......宁静又美好。在熟悉的事物中,异质的是作者的体验:永久自行车轮做的铁环,一边跑一边想象着黑暗的尽头,铁环溅出的火花,将黑暗推开这一超验体验。最后,“看见我消逝在了黑暗深处”这一余音缭绕的收场,诗歌的扩张感带给我们无尽的想象,写实和意象融为一体。写到这,我突然想起我热爱厨艺的父亲说过的一句话:高妙的厨师用最平凡的食材,烹调出最美味的佳肴,让你吃不出他用了什么调料——它的味道是中和。
今晚,风是这么的低
苇 子
膝上的伤疤是供月亮察看的
磨损的时间里,血液被储在暗处
它所抱对象有儿女私情
而黑暗如此洁净
草药,像世上的尘埃,被照得明亮
“我喜欢灰尘上的锈,拉住月亮”
而草药历来都像妹妹
尘世千尺,仍葆有柔软与古怪
因此,菩萨们经过我
也多看几眼
止血止痛
连月下的蝼蚁也大声呼吸
嗯,我以病入世,以药出世
在一些禁忌中,清淡,素食
仙鹤一样独立
包括一朵闲云,云中阴影
能覆盖黑夜的,是另一个黑夜
能覆盖伤口的,却是直抵黑夜的窗口
今晚,风是这么低,我顺着草尖摘下它
像顺着兰花的茎脉,吸入月光的香气
潘维:这种写情绪的诗有个共同点:随意和自我。诗的发展其实是如何组织语境使之抵达精深微妙的过程。从我个人的认知来看,江南文化比较适合写这种细腻复杂的作品,苇子生活在浙江和杭州,显然符合我的说法。从题目看,她在写“草尖摘下的风”,其实她是写时间,写需要吃药的时间和淡淡的疼。这是只有女性才能懂得和珍惜的时间的情绪。值得认真阅读。返回搜狐,查看更多
发表评论 评论 (7 个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