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度短诗展（十）||上帝的胡须

年度短诗展（十）

上帝的胡须

在风里汇集整个村庄的温度(组诗)

漆宇勤

忘记

九十三岁的老人忘了一切

忘了孙子和外孙女的名字

邻居路过时打招呼

失聪的老人只记得双手乱摆

“电影画面般奇怪，我记不起脸上堆笑的人们

只看见他们对着我说话却不发出声音”

更多人的模样更多的事情都被忘记

年老像一阵风，将生活吹得干干净净

只有秋收后晒谷的农具倒在坪地

健忘的老人迅速拾起，熟练地翻谷子

他还记得要帮儿子做点事情

口味

我已经在这里生活许久

爱吃肉，偏辣，口味始终不变

最喜欢的丝瓜必须切成丝

餐馆里通行的丝瓜片我不吃

在小城里生活十五年

还保有着某个村庄的味道

只有如此，只有牢记着母亲厨房里的油盐味

才可以在一场逃亡中

随时将自己的来路说得清楚

摇曳

祭神的红烛摇曳

在风里汇集整个村庄的温度

掺杂着这一年里最后一天的十二道菜香

今夜湘西的村寨里整村流水席

而赣西的村庄有一门一户小家的世界

烟花与鞭炮炸响得大地和空气同时发抖

落尽叶子的乔木上

似乎有一些什么被惊吓得颤动

一群鸟雀的家园此刻也是飘摇的

被阳光爱过的事物咳嗽不止(二首)

浦君芝

二月散记

二月有农历年关的故事

故事里北方有个诗人辞世

她最后的笔端上，挂着中年的疲惫

二月走在路上，口袋里

装着一些摇晃的诗歌新闻

远处默不作声地，堆砌金钱烈酒和艳词

二月是一匹闯了关东的马匹

荒凉被雪覆盖，马蹄踏伤了大地

脚印歪斜，一路寂静无声

二月，开始长出幸福与病痛

长出繁华，及隐藏的残酷

二月一过，就有人在舞台上练嗓抹彩

某日，路过某街道

街道正在拆建，我听见噪声不断挤压它

古老的心脏。仿佛口吃病人的大声朗诵

街道上，被阳光爱过的事物咳嗽不止

我帮不上忙，匆匆逃离一处倒歪的明清门楼

民国的行道树，神色迷茫着看我

仿佛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佝偻着腰等待判决

穿过街道，我感觉这里一切都困惑

困惑一场会议，决策者们脸上病态的笑容

困惑街道让什么人如此痴迷拆建

步出街道时，我看见有人衣冠楚楚大发癫狂

落叶

步缘

凌晨五点半的路灯下班了

环卫工人紧握扫帚摇醒早晨

而落叶，正深沉呼唤什么

它们的美德和智慧

悄然交给晨跑的人

我不舍落叶离去，便再次进入梦乡

梦见了绿叶，那翠绿叶尖

挂着露珠和夏日的阳光

我继续在梦境中远航

沿途中很多美丽的景物如落叶般消逝

当我再次站在六点半的窗前

欲进入第一缕晨光时

听到扫帚仍在发出沉重的警告

而破碎酒瓶尖锐的声响

似乎在诉说昨晚悲伤的故事

整个早晨，开始忙碌起来

我听到不远处的海边

渔船正吹着汽笛兴奋归来

白小薇的夏天(二首)

仝志男

默片

太热，白小薇还没进影院

她犹疑夏天除了棒棒冰，最好的该是什么

旧时光联动，打开记忆闸

除此外，隔八千里路云和月听风由远及近

会不会一场事故

浪漫属于影片、胶片，也许默片

雨停了，鸟鸣、蝉鸣变得很脆

絮絮叨叨的人

七零八落说，乱蓬蓬地写

白小薇在故事圈外

慢吞吞走，慢吞吞想，慢吞吞吮吸一口

快要弄湿花裙子的棒棒冰

七月，葡萄架下秋千

不续绿肥红瘦，不续你浓他亦浓

白小薇，推开影院门

安好

妹妹来信啦，隔壁武妈妈扯开粗哑的嗓门

白小薇紧紧咬住双唇

摁下喉腔滚动，白小薇的苍白

夏日，泛起好看的红

白小薇暗地轻喊：原谅我四月午后

从你的视线逃开

原谅我，不想沉重童话王国的

善良和雀跃

白小薇再次紧紧咬住双唇

举头仰望悬铃木上的青果果

白小薇整理好自己

白小薇含笑接过武妈妈递过来的蓝色信笺

白小薇伏案疾书

卡洛斯指挥的贝多芬《第五交响曲》，不那么激烈了。

我依然爱听。卡洛儿，我很好。

秋天，等到秋天漫山红果果，我们相见。

两只守望的耳朵(组诗)

刘德路

囚鸟之殇

鸟市场，它们像囚犯一样被囚禁在鸟笼

再也不能驮起太阳飞翔

鸣唱秋冬春夏，森林、山谷、河流......

越来越远，村庄和田园在寂静中

一天天消瘦

它们不停地撕咬着光

像啃食自己的羽翼

一双黑珍珠的眼睛，消失在

茫茫的白昼和黑夜

一声声低鸣，像一曲曲哀歌

扑向天空和远方

又不断被吆喝声、叫卖声淹没

它们都死了，死在自己的弱小

死在越来越狭窄的天地，死在浮躁的尘世

在噼噼啪啪的菜板上

只剩下悲戚的灵魂

两只守望的耳朵

两只耳朵，如同栖息鸟鸣的花园

阳光、春天、风雪

常爱在这里撒欢

从母亲的胚胎中剥离的那一刻

它们成了故乡的后花园

尽管山水相隔，却像一对

抱团守望的兄弟姐妹

享受着白昼的喧嚣

也守护着夜晚的宁静

每一路神经末梢

都是守卫故土的哨兵

没有谁见过谁，彼此却心心相印

倾听着外面的精彩

也倾听着世界的无奈

虚幻

黑夜举着光，从天空呼啸坠落

此刻，雪山醒来，一只鹰

兀立于大山脊背之上

风掠过草原，惊动羊群

无数匹的马，目空一切

啃食着露水下的草

群鸟借着风的狂舞

像山顶的鹰越飞越远

我仰慕如此的良辰，像虔诚的信徒

或涉水泅渡，或攀爬山崖

或剥开氤氲

接近、抵达河岸和天空

与众不同的嗓音(二首)

麦豆

听一首歌

反复听一首歌直到，把他从人群中辨认出来。

干净端正的五官

与众不同的嗓音，和孤独。

刺人的未必很硬，可能是过于柔软

刺到了心。

反复听一首歌，直到那人已，不再年轻

不在人世。

商品房

三十三层高楼，长满眼睛

公交站台，河流两岸，公园四周

文明的野兽随处可见

它们从广袤的原野上来

比月亮还孤独。

它们价格不菲

建筑师设计，建筑工建造

历经数月，才无中生有

它们不吃人

它们只静静注视着你

一举一动，随时准备

将你掏空，上锁。

隔着500页去寻一个形容词(外一首)

伊宁

合上书，我把自己按在回家的路上

雪很吃惊，我也很吃惊

那个从雪地跑来的小孩

脸上带着似懂非懂的神情。像所有人

路过所有千丝万缕的余生，夕阳给我熟悉的背影

12号楼，车辆睡在花木盛开的方向

我睡在离500页最近的地方

牙疼。是不是所有的矜持都有点牙疼

我按着白天的下巴，按着黑天的下巴

没有比牙疼更疼，更像一件事情的事情。

我的心已经荒草丛生，风一吹，我就能看见

500页开外，有人向我打开一个形容词

像避开所有的嘲讽，有时我也深藏一种感动

和未来的自己终于相逢，向每一个致敬

致敬

空房子

柳树快要抱不住秋天的时候，我买下它

确切说，是租赁，契约告诉我它不属于我

当然我也不属于它。我们互相排斥各自的气味

开窗吧，放出它的，我的，所有秘密

水锈的怨怼总是第一个冲出水笼头

锁门的时候我会忽然慌张。跑到街上了

我还要摸一摸，它夹断了我的哪根尾巴

我听见那些做过烧鸡的尸体从墙上走下来

我坐过的床边躺着一位气息奄奄的老人

他们在我转身之后交谈甚欢。“利益……哼”

最后一个字庖丁解牛，到家的时候

我通常捧着自己的皮

“我已经很努力！”

委屈地掏出自己的骨头

我拼不出生活的真实意义

倘若你不能理解她的悲伤(外一首)

如月之月

赣江斜堤上。茫然四顾

坐着坐着就泪流满面

仿佛此刻我深入并模仿了你的孤独

江水一小波接着一小波

推开细小的白泡沫碎粒

孩子手中的风筝越飞越高

江风把我吹得又凉又透

岸上大片的紫云英，像投江的女子

朝着江面奔袭

倘若你不能理解她的悲伤

也无法分享我的孤独

游离

琐碎平常的傍晚六点

夕阳余晖透过厨房的窗子

流动的银一样泼在菜案上

她切着年糕，有那么几秒

她望着那束光发呆

机械重复地推动锋刃，白花花的雪片

横卧在刀下。她想起父亲的纠纷案

小侄女的生日。种下的花该追肥

想起劳务合同，拆迁，账单

计划书，家长会，培优班……

继而想到了小半生想爱而没有爱

想恨却已放下的人

她似乎长出一副新的皮毛

等同一只小鸟的体重

春喜鹊(外一首)

应文浩

那年大雪，冰锥门帘

喜鹊在我家大楝树上

嘴里冒着热气，清脆地叫了几声

母亲就被从几十里外的卫生院

抬回来了

就是那把刀

闪着雪一样的银光

它刚刚替我们全家

从母亲的子宫里摘下多余的嘴

次年刚开春

一对喜鹊就在裹冰的树枝上打着趔趄

果然，一家人靠着

喜鹊呼喊的力量

渡过了春荒

上帝的胡须

椭圆形黄叶、碎纸片、绒毛球

泥颗粒、涂料屑、枯草秆

你写下这些，它们有了名字

现在你看到的场景是个大院子

接下来，扫帚要出场了

它们或被一一请入簸箕

谁先，谁后

或谁被遗漏

会被称作命运

至于怎么来的

会到哪里去

都已不重要

扫帚来过了

像上帝的胡须

触摸过一个人的存在

春日·返诚记（外一首）

陈润生

野樱桃花开在半山，一点点白

山顶的雪。白得耀眼

山脚下，村庄又恢复了隔年的宁静

炊烟小面积飘荡。油菜花金黄

中巴车摇摇晃晃爬行在高低不平的马路上

空着的座位上放满了蛇皮袋和密码箱

这可能是最后一批外出谋生的乡亲了

邻座一个漂亮女孩，接完电话

突然呜呜地哭出声来。周围的乘客

都奇怪地望着她

在水之湄

丙申冬日，艳阳

我独自一人游观山湖，斜挎割猪匠一样的帆布包

包里装着两本诗集，一瓶酒

临水，观鹤

观自己沧桑的脸

偌大一塘水，映着白云

有人在湖心弄笛，笛声凄切

像怀乡的人，得了重病

家乡

兰梦醒

戒指戴在食指上，越来越松

我想起离家那晚

车窗外，是一枚浅黄色甘甜的月亮

去年七月从昆明回家的路上

我向老鱼描述过它，还有大而亮的星子

老鱼的短信回了四个字：真的很美

我的朋友老鱼其实不是一个抒情的人

这样的口吻我应该适可而止

我没有继续告诉他其实黑暗中

那些匍匐的群山

像沉睡中的众神。

而我也只是

沉默地看着它们

庄稼(外一首)

田斌

从城里看完病

回家路上，他不停地念叨着庄稼

他在田埂坐下

抚摸庄稼像抚摸阔别已久的亲人

庄稼在他心里的分量，重过他的身体

他的命

石碾

屋后拐角处，石碾无人打扫

月明星稀

如水的月光里

老人用拐杖敲击石碾的声响

引爆了小村的狗吠

评论：如何在现实中开辟出诗路

张德明

现实简而言之就是现在的实际，它是当下的、现场的、切真的、实在的，它咋一看去会显得呆板、单一、冷漠乃至严酷，总而言之，日复一日机械复制般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客观现实，给人最初的感觉往往是缺少诗意以至不够诗格的。然而，现实又是诗人抒发诗情的必由之径，毋宁说，现实是一切诗歌得以繁衍与降生的最根本基源。一个优秀的诗人，往往都是善于利用现实，会在现实中做文章的，他们将现实妥善处理，巧妙点化，进而在庸常的现实生活中抽绎出诗的光焰来。那么我们如何在平庸的现实中开辟出广阔的诗歌道路呢?

现实或许并不缺乏诗质，但因它时常琐碎、冗杂，融涵其间的诗之成分被稀释、淡化，要想让它有效散发出诗意的能量，我们就必须学会取舍，学会剪裁。剪裁出诗意，这是我们处理现实让其发出诗之光辉的第一要诀。如写“口味”，各人有各人的口味，各种口味折射各自不同的饮食习惯，似乎不足为怪，但当诗人写出:“只有牢记着母亲厨房里的油盐味/才可以在一场逃亡中/随时将自己的来路说得清楚”(漆宇勤《口味》)的句子，我们才惊喜发现，人们习以为常的“口味”里居然也藏满了诗意。这就是合理剪裁现实，有效取舍生活的艺术结果。再如“白小薇再次紧紧咬住双唇/举头仰望悬铃木上的青果果/白小薇整理好自己/白小薇含笑接过武妈妈递过来的蓝色信笺”(全志男《白小薇的夏天·安好》)，白小薇或许有很多面部表情、很多身体动作，诗人只取其“紧咬双唇”与“含笑”两处，人物精神的挣扎和内心的调理，由此可见一斑，迷人的诗意氛围，也因之升腾而出。

现实素朴无华，直现出来真个会诗性黯淡。这时，大胆出新的比喻，就可能将晦暗的现实倏忽照亮。现实的诗意需要用奇妙的比喻来唤醒，比喻出诗意，比喻无疑成了打开现实的诗路的重要路径。“二月是一匹闯了关东的马匹/荒凉被雪覆盖，马蹄踏伤了大地/脚印歪抖，一路寂静无声”(浦君芝《二月散记》)，诗人将“二月”比喻成“闯了关东的马匹”，这是大胆而新奇的，这个大胆而新奇的比喻一出，诗人观照的特定时日的浓厚诗意就呈现出来。还有“沿途中很多美丽的景物如落叶般消逝”(《步缘《落叶》)，“每一路神经末梢/都是守卫故土的哨兵”(刘德路《两只守望的耳朵》)，“岸上大片的紫云英，像投江的女子/朝着江面奔袭”(如月之月《倘若你不能理解她的悲伤》)，“黑暗中/那些匍匐的群山/像沉睡中的众神”(兰梦醒《家乡》)等等，都是让现实生出诗意翅膀的神奇比喻。

诗歌需要想象，才能照亮现实的诗意面孔。

“扫帚来过了/像上帝的胡须/触摸过一个人的存在”(应文浩《上帝的胡须》)这是应文浩对环卫工人工作情形的想象。“临水，观鹤/观自己沦桑的脸/偌大一塘水，映着白云/有人在湖心弄笛，笛声凄切/像怀乡的人，得了重病”(陈润生《在水之涓》)，这是陈润生对湖边静坐时内心孤独之境的合理想象。“水锈的怨忍总是第一个冲出水笼头/锁门的时候我会忽然慌张。跑到街上了/我还要摸一摸，它夹断了我的哪根尾巴”(伊宁《空房子》)，这是伊宁对困窘生活情状的神奇想象。 “反复听一首歌直到，把他从人群中辨认出来。/干净端正的五官/与众不同的嗓音，和孤独”(麦豆《听一首歌》)，这是麦豆关于在一首歌中听出生命真谛的想象。“如水的月光里/老人用拐杖敲击石碾的声响/引爆了小村的狗吠”(田斌《石碾》)，这是田斌对而今有些落寞的乡村情景的想象。总之，想象出诗意，这是在现实中开辟诗路的第三种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