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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赏析] 诗人扮演的角色是“思考者”

2 已有 1242 次阅读   2018-08-21 05:59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诗人专题胡弦:诗人扮演的角色是“思考者” 

胡弦:诗人扮演的角色是“思考者” | 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诗人专题胡弦

本文来源:新华日报11日,第七届鲁迅文学奖获奖名单揭晓,以朱辉、胡弦、王尧为代表的文学苏军再次斩获佳绩。其中,凭借诗集《沙漏》摘得诗歌奖的江苏诗人胡弦,以敏锐的诗心于凡俗生活中捕捉诗意和真理,带给读者打量世界的崭新角度。近日,胡弦接受了记者专访。

记者:《沙漏》中不仅有《左手》《镜子》这样从日常经验着手的诗歌,还有《嘉峪关外》《丝绸古道》等在旅行或采风过程中写下的作品。这种向外部自然“打开”的生命经验,是不是更有可能孕育诗歌?胡弦:在这些作品中,重构山水诗歌是我的一项美学追求。山水诗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基本上每个著名诗人都有很多山水诗流传下来。但山水诗发展到现代,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异,变成了类似“到此一游”式的浅层抒发,创作主体的精神很难再穿透、投射到山水之中了。而在古时候,山水可以为天地立心,可以成为文人的精神寄托,他们从山水中参悟人生的哲学。所以我希望能创作出新的山水诗,把人和山水之间的“精神隔断”弥合起来,以新诗的形式重建人和山水的精神契合。

其实无论是山水还是日常生活中的微小事物,总是看似寻常实际却意味无穷:所有的事物都是“情感的器官”,可以与我们产生交流,如果你看到一件事物却没有触动,那么诗歌就无法从你这里产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所有诗歌都是外部事物对一颗“诗心”的回应。

记者:您创作的营养来自哪里?胡弦:成为诗人当然需要先天禀赋,但后天的琢磨、推敲,对诗艺的锤炼,也同样重要。一首诗往往起源于妙手偶得的一个佳句,这个句子有如神赐,但要围绕这个句子找到下一个句子,把这个句子打磨成一首完整的诗,寻觅合适的结构、语调和抒发情感的方式,则需要投入巨大的智力劳动。我曾经做过一个比喻:写诗就是触摸生活深处的零散片段,并把那感觉留住;在具体操作时,你必须同写作对象“搏斗”。二十世纪英国诗人艾略特曾经评价庞德说,他是一个卓越的匠人。这句话说得非常好,写诗确实需要匠人精神。

至于诗歌创作的营养,现在我越来越觉得,诗人要从自己民族的文学传统中找寻源泉。对我个人来说,古典诗歌的影响是全面的,对汉语的锤炼、传统哲学思想,以及中国人对时空、历史的思考方式,都会浸润在我的创作中。我认为中国诗人应当以李杜等诗人代表的古典诗歌高峰为参照系,在此基础上铸就中国诗歌的新高度。

记者:在闻一多、穆旦等诗人生活的年代,诗歌往往与社会时代联系紧密。而放眼当代诗坛,诗歌与社会时代似乎已然“松绑”,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胡弦:诗人扮演的角色是思考者:当广场上响起欢呼声的时候,诗人要想的是,这欢呼声是从哪里来的?所以诗歌呈现的是经过诗人心灵过滤了的社会与时代。当然,诗歌和社会生活从表面上来看是“松绑”了,但过了一段时间再回过头来看,两者之间必然有着深刻的内在关联。

到这里又不得不谈另一个问题,就是诗人何为、诗歌何为的问题。有一位荷兰诗人说,没有一首诗歌可以阻止坦克的前进。诗歌是无用的,但在这无用之中,它又有巨大的作用。打个比方,天上的星空有用吗?它看似没用,但设想一下,如果人们抬头看不到星星,那是多么可怕的精神灾难啊!所以这就是诗歌的意义,它是抚慰人类心灵的安魂曲。古今中外有很多诗歌都是在遭遇厄运的时刻写下的,文天祥的“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就是诗人的临终之作。你看,在人生的紧要关头,诗歌的意义一下子显现出来了,那么我们还能说诗歌无用吗?

记者:与造就了海子、顾城、舒婷的上世纪80年代相比,当下诗歌对大众的影响力似乎有所衰退。经历了从“高歌”到“低语”的现代诗歌,该怎样重新唤起大众对诗歌的亲近?胡弦:80年代的“诗歌热”有它特定的时代背景。那个年代,网络传媒等科技远没有现代发达,人们的消遣方式也很单一,再加上“文革”造就的人们对书籍和文学的饥渴,种种因缘际会成就了80年代诗歌的繁荣。我们当然可以怀念那个时代,但是那样的盛景在当下很难复制了。从另一方面来说,诗歌本身就应当是“低语”的,它不可能是轰轰烈烈的全民运动,更像是对读者说话,与他们交谈。现在,网络传媒的高度发达,正为大众重新亲近诗歌提供崭新的路径:我们在使用手机和电脑上网时,会不经意地收到一些自动推送的诗歌,一些公众号还会对诗歌作出筛选,以朗读的形式传播给大众。这些方式都能让更多的人听到诗歌的声音,对诗歌产生兴趣。

记者:19世纪德国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有一句著名的诗:“人,诗意地栖居”。在现代社会,普通人该怎样实现“诗意地栖居”?胡弦:“诗意”这个词在当下被严重地曲解了。它常被理解成类似鸡汤的东西,好像置身美丽的风景中,喝茶饮酒,环球漫游,这就是“诗意地栖居”了。其实并不是这样。写下这句诗的荷尔德林本身处境窘迫,但当他从所住的塔楼向外眺望时,他看到了窗台的田园,觉得自己的世界仍是充盈的,这才是真正的诗意。所以诗意是心灵的尺度,和一个人的财富、地位、外在处境并无直接关系,颜回仅有一箪食一瓢饮,却依然不改其乐,因为他自有精神的快乐。有人问:如何在人群中辨别出一个诗人?我想这个很难,因为诗意只存在于人的心中。

胡弦诗选

▍左 手右手有力。

左手有年久失修的安宁。

总是右手相握,在我们中间

打一个死结;或者

像个有力的扳道工。当生活

这列火车从右侧呼啸而过。左手,

在左侧有了另外的主张。

右手前伸,

左手还滞留在记忆中。

“某些间隙,世界就像消失了……”

无所事事时,右手

会不经意间握住左手,

像握着一件纪念品。

▍绝 顶它只述说高处的无限性……

——从一本书里抬起头,你察觉到

与那高处对应的深渊已在你

体内形成。

——读史,如观天象,

星云般的膨胀结束了,其后果

是一个冰冷、不成功的天体,藏着

某个伟大怀抱被摧毁后

留下的岑寂。

在那里,虚空像一种陌生的意志,你须

与之为伴,并从中有所得。

▍花 园你知道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时

许多年代已过去了,

许多人许多事,有的消失,有的

已被写进了书里。

当我坐在这条长凳上,

当不知名的鸟儿鸣叫,

当不识字的南风一次次经过,我意识到为此

写一首诗的确是多余的。

地上,斑驳的树影和从前一样,

除了那向每阵风倾斜的新枝。

无数被混淆的岁月,沙沙响。

一座花园,正是那失而复得的花园。

▍观城隍庙壁画壁画中,死者们在裸体接受审判。所以,

从明天起,我准备练一练腹肌,最起码

要把小肚腩练下去,以免到时候

脱了衣服太难看。

我还注意到,并不是所有受审者

都束手就缚,他们在拼命反抗,挣扎。所以

从明天起,我打算天不亮就去长跑,不能

让那些人在美梦中睡得太踏实。

形势逼人呀,我还要多去健身房,因为

即便死后,有一把子好力气也如此重要。

▍花 事江水像一个苦行者。

而梅树上,一根湿润的枝条,

钟情于你臂弯勾画的阴影。

灰色山峦是更早的时辰。

花朵醒来。石兽的脖子仿佛

变长了,

伸进春天,索要水。

▍年轻的时辰楼上有个小孩子在弹钢琴,

反复弹一支简单的曲子。

——部分已熟练,部分尚生疏。

我听着,感觉此刻的生活,

类似这琴声变调后的产物。

我的母亲和伯母在隔壁闲话,

谈论着琐事,和她们敬仰的神。

河水从窗外流过,

那神秘、我不熟悉的控制力,

知道她们内心的秘密。

墙上挂着祖母发黄的照片,

白皙的手,搭在椅子黝黑的扶手上。

她年轻而安详,像在倾听,

也许她能听见,这琴声深处

某种会反复出现的奇迹。

▍雪爱是佯装在画其他事物,

把空白的地方叫做雪。

恨是谈论爱那样谈到恨,谈到

疲惫被理解成沉默,

天地都静了,只剩下雪飞。

无所谓爱与恨是堆雪人,

是把一个不相干的人领来尘世,

并倾听

它内心的雪崩。

▍琥珀里的昆虫它懂得了观察,以及之后的岁月。

当初的慌乱、恐惧,一种慢慢凝固的东西吸走了它们,

甚至吸走了它的死,使它看上去栩栩如生。

“你几乎是活的,”它对自己说,“除了

不能动,不能一点点老去,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它奇怪自己仍有新的想法,并谨慎地

把这些想法放在心底以免被吸走因为

它身体周围那绝对的平静不能

存放任何想法。

光把它的影子投到外面的世界如同投放某种欲望。

它的复眼知道无数欲望比如

总有一把梯子被放到它不能动的脚爪下。

那梯子明亮,几乎不可见,缓缓移动并把这

漫长的静止理解为一个瞬间。

▍树树下来过恋人,坐过

陷入回忆的老者。

没人的时候,树冠孤悬,

树干,像遗忘在某个事件中的柱子。

有次做梦,我梦见它的根,

像一群苦修者——他们

在黑暗中待得太久了,

对我梦中的光亮感兴趣。

——不可能每棵树都是圣贤,我知道

有些树会死于狂笑,另一些

会死于内心的自责声。所以,

有的树选择秘密地活着,把自己

同另外的事物锁在一起;

有的,则在自己的落叶中行走,学会了

如何处理多余的激情。

▍裂 隙从完整的事物,它开始,

让一颗没有准备的心,

突然有了此岸与彼岸。

于是,有人学习造桥,

有人学习造船……

一个未知的幽灵在掌控这一切,并为远航

培养出了出色的水手。直到

它彻底裂开,

互不相干的两半被一段

空白隔开。

看上去,各自完整;

看上去,裂隙仿佛已不在场。

▍镜 子镜子从不记忆,

什么都不能使它激动。

它用一生练习放弃,

笑面、华裳、怒目与鬼脸……

溺死者,会重新出现在镜子外面,

在握手或拒绝中

转过身来。

镜子,总是站在世界的另一侧,

不起伏,不掌控;

面对那么多悲欢离合,

不忠告,不参与。

当许多人远去,它独自留下,

一个深邃、寂静的空间,

等着接下来走向它的人。

▍在下雨在下雨。雨

不紧不慢下着,天下无事。

衣服挂在墙上,我们的屋檐滴着水,

没有让雨分心的东西。

在下雨,雨点连成一串,又断掉,

来不及做的事没人做就像

一首诗恰是那不存在的诗。

在下雨,没有停的迹象,像无数雨之前

无法追忆的某场雨:彼时,

天下无事,略同于眼前,人间

无语可论,无偏可执,

只下雨。

▍后 主他喜欢投壶,饮酒,填词,把美人

认作美狐。

“雪是最大的迷宫。”他喜欢旧句子中

别人不曾察觉的意义。

——河山不容讨论,但在诗中是个例外。

他喜欢指鹿为马——雪给他造出过一匹马。

“雪并不单调,因为白包含的

总是多于想象。”

雪继续下,雪底的雕栏像输掉的筹码。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在说:

美哦,让人耽留的美,总是美如虚构!

▍北 风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

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临江阁听琴有人在鼓琴,干瘦的十指试图

理清一段流水。窗外,

涛声也响着——何种混合正在制造

与音乐完全不同之物?

——你得相信,声音也有听觉,它们

参与对方,又相互听取,

让我想起,我也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

来到这里,像一支曲子

离开乐器独自远行,到最后才明白,

所谓经历,不是地域,而是时间之神秘。

现在,稍稍凝神,就能听到琴声中那些

从我们内心取走的东西。

乐声中,江水的旧躯体仍容易激动,仍有

数不清的旋涡寄存其中,用以

取悦的旋转轻盈如初,而那怀抱里,

秘密、复杂的爱,随乐声翻滚,

又看不见,想抱紧它们,

一直以来都艰难万分。

▍废运河涟漪散开,像无数线头。但水

却懒得再捡起它们。

桥是仿古的,但这

跨在历史身上的巨无霸对过往

已一无所知。

游船从桥下驶过,新鲜油漆味像难抑的兴奋。

但水知道,它只能独自穿过解说词,穿过一段段

既无出发、亦无归来的声音。

一个空怀抱不再赠予它远方,不会

再把它推送向帝国的心脏。

当它停下,靠着码头,与这条河

相伴的感觉像是假的。某种隐秘的沉默

控制了长堤、夕阳、水底燃烧的磷。

——意气难平,到最后,一颗英雄心

接受了柳丝和倒影的抚慰。

安顿了所有遥远跋涉的水平面

触手可及,又像

历尽艰辛才得以抵达的边陲。

▍雅鲁藏布江白云飞往日喀则,

大水流向孟加拉。

昨日去羊湖,一江怒涛迎面,

今天顺流而下,水里的石头也在赶路。

乱峰入云,它们仍归天空所有。

——我还是在人间,

我要赶去墨脱城,要比这流水跑得快,

要赶在一块块石头的前面。

▍黑白石子从前,西藏有个强盗

叫潘公杰,杀人越货多年后,

幡然醒悟,剃度礼佛。

他修行的法子是:

心有一善念,面前放一白石子,

心起一恶念,面前放一黑石子,

待石子尽白,他已被叫做

高僧潘公杰。

公元2015年,我来西藏,

见冰川、戈壁、河畔多石子,

大者如斗,小者如指,为风

和流水造就。

于是想起潘公杰,于是想起

以流水之慢,祛恶如剥皮,

以风沙之快,持善如诛心。

一双杀戮的手到最后

接受的竟是小石子的教育。

而黑与白,每次微小的移动,

宗教与人心中

都有雪崩生,有高原起伏。

指尖冷,天堂远,地狱

始终不远不近跟着。

▍仙居观竹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

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唯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沈从文故居年代起伏,花朵晃动。

多么年轻哦,照片里的笑容……

“房间深处,只有一件事

是幸存的事:一个我死去,另一个我

却留了下来,活在

你洁白旗袍的宁静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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