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有樛木 | 选自《诗经消息》
一
我没有去过陕西,只在飞机上囫囵看过一次,除偶尔闪现的苍苍林木和黄绿色庄稼,目力所及是大片大片裸露的土地和植被不均的山,不免让人想起《诗经·王风》的“扬之水,不流束薪”,想起“中谷有蓷,暵其干矣”。那漂不起一捆柴禾的贫瘠河流,那在久旱不雨中渐渐枯槁的益母草,不正是当年周的辖地内尘土飞扬的日常?即便是其间生机活跃的一端,有的也不过是普通家禽家畜,“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
周之始祖经过不断的游牧和迁徙,终于定居渭河流域的关中平原。其地土壤肥沃,灌溉便利,很大程度上解决了食的问题。据说最初“周”字的写法,正是上田下口,这块生养他们的土地,理所当然地被称作周原,《大雅·绵》所谓“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地里产的苦菜都能生出甜味。然而,关中毕竟处秦岭以北,雨季集中而短促,冬季则易结冰,庄稼不能一年收两季三季,也并不总是风调雨顺,时不时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的大旱年岁,免不了“天降丧乱,饥馑荐臻”的感叹。
先天地理条件有足有不足,人必须以辛劳填补所缺,或许这正是周之建国者谆谆叮嘱后辈“无逸”,不可“乃逸乃谚”的原因。那时人们知道,必须择良种,除杂草,遍地种植,舂米簸糠,勤恳地于其中经之营之,“茀厥丰草,种之黄茂”,“恒之秬秠”,“恒之穈芑”,“或舂或揄,或簸或蹂”,才可能有“实方实苞,实种实褎,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的丰收景象,稍稍逸豫,饥馑将影子般尾随而至。
R.H.罗维《初民社会》中讲到,非洲通加人的国王,有位负有特殊责任的传令官,“他的职责是在每日早晨站在王宫大门前,高声赞颂国王先祖的伟业,而继之以责骂现任国王的无能失德”。这个看起来姿态奇特的传令官,颇有些像《诗经》隐含的写作者,不管是美是刺,仿佛都领受着天边的第一缕晨光,对着世界说出那言辞中的城邦。人们可以用此城邦对照现实,小心翼翼地去完善那些不足的地方。我有时候想,有周一代的鼎盛期之所以成为中国文化政治的理想,或许就跟他们宽仁大度的善于聆听有关。及至厉王止谤,放逐于彘,周朝的黄金时代,也就渐渐收起了帷幕。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那时从善如流的周正蒸蒸日上,东灭商,南拓土,一路势如破竹,正是《大雅·召旻》描述的情形,“昔先王受命,有如召公,日辟国百里”。没用多长时间,雨季长、降雨量大、冬季不冰的秦岭以南,也成了周的属地。这块新开的疆土,起初由周公、召公管理,于是就有了“二南”。加之周召推广教化,“二南”之地很快与周朝的原有文化融合,出现了毛诗所谓“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的人文地理景观。
南方诸国气候温润,品类蕃盛,《周南》和《召南》借以起兴的动植物可就多了,有雎鸠、草虫、螽斯、阜螽、鹊、鸠、麕,有荇菜、葛藟、卷耳、芣苢、乔木、甘棠、朴樕,可见葛之覃、梅之摽,可赏桃之夭夭,可观唐棣之花,可以采蘩、采蕨、采薇、采蘋,一派繁茂景象,与关中平原全然不同。我是看到《周南》(也是《诗经》)第四篇的《樛木》,忽然心里一动——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二
应该是因为早就沉浸在后世的读《诗》传统里,我颇不能体味《诗大序》所谓的“治世之音安以乐”,也不能善体《论语·阳货》称许的兴、观与群,心里只装着“乱世之音怨以怒”和“诗可以怨”,如六朝时人那样相信,“和平之音淡薄,而愁思之声要眇”。我或许早就认定,即便欢喜能让人作诗,也往往不会很好,“欢愉之辞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也”。《樛木》却似乎完全违反了后世的诗歌标准,把乐和福履(禄)这样的祝颂名词,绥(安)、将(扶助)、成(成就)这样的祷祝动词,坦然地置放在一首短诗里面。
这首气氛祥和的诗,细想起来,却也有些蹊跷。《说文》释木:“冒也。冒地而生,东方之行。”五行东方木,其色苍青,有淋漓的生气,《白虎通义》谓:“木之为言触也。阳气动跃,触地而出也。”木体阳气,其本性该是不管不顾地往上长,《诗经》里矫矫不群的乔木,才显得是木的本来面目,鸟儿也才会“出自幽谷,迁于乔木”。樛木呢,按之毛传,“木下曲曰樛”,似乎有违木的本性,隐约有那么点不够进取的意思。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之下,毛诗注曰:“兴也。”朱熹弟子辅广则说,“此诗虽是兴体,然也兼比意”。辅说虽有点首鼠两端,却也说明首句颇难断定是兴还是比——如果是兴,此句与下句的联系,似乎应该更疏远一点,所谓“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如果是比,则联系应该更紧密一点,不该像现在这样,无法直接看出与“乐只君子,福履绥之”的比拟关系。
既然下不了判断,那就来看郑笺,“木枝以下垂之故,故葛也藟也得累而蔓之,而上下俱盛”。我们从诗中感受到的祥和,或许根基就在这“上下俱盛”上,因为没有生机的安稳是寂灭。其实即便不用郑笺,反复读下来,也能感觉到里面绵延不尽的繁茂之意,联想到南方的草木蕃盛,人仿佛就在这氤氲的兴盛里福禄安康——这不正是物、人相接时似无却有的破空之感,不正是“全无巴鼻”的“兴”该有的样子?
《易经》中有一泰卦,下乾上坤,象为天在下,地在上,《彖传》谓:“天地交而万物通也,上下交而其志同也。”泰卦之所以“吉亨”,正由于能天地上下交通而志同。樛木下曲,葛藟上附,不就是上下交通而志同的泰卦之象?这样看下来,似乎与木之本性相悖的樛木,还略胜一味参天的乔木一筹,如宋人张纲《经筵诗讲义》中所言:“木上竦曰乔,下曲曰樛。乔则与物绝,故曰‘南有乔木,不可休息’;樛则与物接,故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葛藟,在下之物也,以木之樛,故得附丽以上。”
这里有个小小的插曲,三家诗的韩诗,樛木的“樛”作“朻”,按之《说文》,则“朻”为“木高”,如此一来,则“朻木”即是乔木,以上的说解要不成立了。不过,辑三家诗的王先谦,却备引各家说法,力证“纠”与“朻”音义相同,“纠缭相结,正枝曲下垂之状”。倒是维护毛诗的后儒,似乎更加纠结,非要证明“朻”非“高木”,甚至怀疑到《说文》“朻”字的解释“必后人传写之误”。我看大可不必,即便是高木,难道就不能下曲吗?甚而言之,只有高大的树木下曲,方显出就下之义,低矮的灌木,如何谈得上木枝下垂呢?天在地下为泰,山在地下为谦,如果天和山原本就不高,那就是与地并生,根本谈不上“下”交和“下”济,连卦象都难以成立对吧?你看那南国的榕树,气根悬垂,不也长成了一棵棵高大的树吗?
三
《樛木》的主旨,历来综括不同,或者这也是作为经的“诗三百”的常态。小序谓:“后妃逮下也。言能逮下,而无嫉妬之心焉。”一路有郑笺、孔疏为其背书,“喻后妃能以意下逮众妾使得其次序,则众妾上附事之而礼义亦俱盛”。主张读《诗》“且置小序及旧说,只将原诗虚心徐徐玩味”的朱熹,即便把诗中的君子解为小君后妃,却也老老实实沿用小序。时代略晚于朱熹的杨简,则在《慈湖诗传》中质疑毛传,“今观是诗,殊无后妃之状,惟言君子”,因而将此诗解为君子逮下致福。后人又渐渐把君子坐实成文王,衍化出诗乃美文王屈己下人之德的意思。
明嘉靖年间,出现一本托名子贡的《诗传》,更是将《樛木》与“二南”之化联系起来,“南国诸侯慕文王之德,而归心于周”。这意思看起来周全,几几乎无懈可击,不料却引起黄道周弟子朱朝瑛的极大怀疑:“《(大)序》曰:‘以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谓之风,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风谓之雅。’故凡咏文王之德者皆属之雅,咏后妃之德皆属之风。风者,言化起于幽微,无形之可即也。”南国诸侯归心文王乃天下之事,是彰明较著的政治行为,谈不上什么幽微,如此解说不免乱风为雅,紫以夺朱,也就怪不得朝瑛先生直斥伪子贡《传》“揣摩最巧,最易乱真”,故“不可以不辨”。
朱朝瑛这个意思,朱熹也在批评吕祖谦时说过:“东莱说诗忒煞巧,《诗》正怕如此看。古人意思自宽平,何尝如此纤细拘迫?”从宽平处来看,《樛木》中的君子,或也可以如崔述《读风偶识》所言,“未有以见其必为女子而非男子也”,扩展的范围正多,“玩其词意,颇与《南有嘉鱼》《南山有台》之诗相类,或为群臣颂祷其上之诗。文王、太姒之德固当如是,即被文王、太姒之化及沐其遗泽者,亦当有之”。
以上各家括絜诗旨,虽各有不同,却不管是后妃下逮众妾,还是君子屈己下人、诸侯归心文王、群臣祝颂其君,都有一个差序结构在里面,俱从樛木的下曲与葛藟的上附而来。只流传较毛诗为早的三家诗,与此完全不同,跳离了差序问题,直取诗的后句——《文选》收班固《幽通赋》:“葛绵绵于樛木兮,咏南风以为绥。”李善注引孟坚妹班昭语,用三家诗的齐诗义,认此句所从出的《樛木》,“是安乐之象也”。此安乐之象,或许就是我们从诗中读出的祥和之感,只好像无法勾连起樛木的下曲。
兴许是因为近代以来对平等的强调吧,今人对此诗所含的差序结构,多表示了自己的不屑,如《诗经今注》就认为,该诗大旨是“作者攀附一个贵族,得到好处,因作这首诗为贵族祈福”,《诗经直解》也径言此为“奴隶颂其主子之诗”。这些话里,都隐含取消差序的意思,有当年的时代风雷之声。也有人径直把古注中涉及一国风教的意思取消,称“这是一首祝贺新郎的诗”。
现在看,只要不把此诗的差序仅看成身份之别,而是兼观性情差异,或许就用不着如此急迫地不满。人之性情不同,各如其面,像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所言,“在最初的状况下每一个人并不是生来跟别人一模一样的,而是生性有差别的,各人适合干自己的行当”。有些人天生是木,有些人天生是葛,那就不用削木为葛,揠葛为木,各按其性就是。《毛诗稽古编》讲到樛木与乔木之别,就有一种“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的好风姿:“樛木下垂,乔木上竦,正相反,而《周南》诗俱托兴焉。一美逮下之仁,一喻立身之洁,各有当尔。”
四
对《樛木》中隐含的差序结构的反驳,只是现代解诗者对传统解经方式不满的一小部分,且远不是最激烈的。像此诗小序中的说法,自然招致了现代人的极大不满,“密意深情,多半不离寻常日用之间,体物之心未尝不深细,不过总是就自然万物本来之象而言之,这也正是《诗》的质朴处和深厚处。至于努力为自然灌注道德的内核,则全是后人的心思,如同把《樛木》之意解作‘后妃逮下’一样的好笑”。意思好极,只是这样一来,“诗三百”可就结结实实地回到了“诗”,无法称其为“经”了。
近代以来,诗歌,甚至是任何文章,对人的训导几乎都已被悬为厉禁,这或许与现代文学所谓的张扬个性有关,也或许跟人应当获得更多自由的主张有关,又或许是与某一阶段的训导过苛有关。可训导自身大概没那么容易被否弃,即便真正在教育中实验过强调自由、避免压抑主张的罗素,也不得不在自己的书中承认:“几乎所有的成就都需要有某种训导……成功地培养出精神上的律条,乃是高层次的传统教育的主要优点。”
中国传统经学教育,毫无疑问是在提供某种训导。《文心雕龙·论说》:“圣哲彝训曰经。”既称为经,训导便是题中应有之义,诗而为经,也正与训导有关。齐诗说《关雎》:“周渐将衰,康王晏起,毕公喟然,深思古道,感彼《关雎》,德不双侣,愿得周公,妃以窈窕,防微消渐,讽喻君父。”西汉经师匡衡则言:“《诗》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言能致其贞淑,不贰其操,情欲之感无介乎容仪,晏私之意不形乎动静,夫然后可以配至尊而为宗庙主。此纲纪之首,王教之端也。”是不是可以说,诗序反复申说的敦厚之教、讽刺之道,正是它作为经书的责任?
后妃之解所从出的毛诗,于首篇即开宗明义:“《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正义》将这一段的教化意味,解得几乎题无剩义:“序以后妃乐得淑女,不淫其色,家人之细事耳,而编于《诗》首,用为歌乐,故于后妃德下即申明此意,言后妃之有美德,文王风化之始也。言文王行化,始于其妻,故用此为风教之始,所以风化天下之民,而使之皆正夫妇焉。周公制礼作乐,用之乡人焉,令乡大夫以之教其民也;又用之邦国焉,令天下诸侯以之教其臣也。欲使天子至于庶民,悉知此诗皆正夫妇也。”我们就此明白,序中所谓的《周南》“王者之风”是指用来教后妃,《召南》“诸侯之风”是指用来教诸侯夫人,所以是“正始之道,王化之基”。
诗与训导之间的跳跃,只要不是颟顸狂悖,而是体贴地精心搭建出整体思维图景,在我看来,也可以说得上是一种特别的兴体。明白了这层意思,就不必株守所谓的后妃之德是否作诗者的亲见亲闻,而确认诗序所言是理想中后妃的样子,她们承王者教化,自身也成了“天下之民”的榜样,一个社会共同体必然的立法(nomos)者。这个理想中的后妃,因为是共同体中的非凡人物,她的身位要求她必须如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说的那样(只要把他替换为她),“关心的根本就不是城邦中的某类人如何特别地过得幸福,而是如何在整个城邦中让各类人都过得幸福,用劝服和强制调和邦民们,让他们彼此分享好处,每个好处都可能带来共同福祉。礼法在城邦中造就这种人,为的不是让每个人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而是用他们将城邦凝聚起来”。
或者,不管这个解诗者心目中的非凡人物是后妃还是君子,她/他都必须知道“众妾”心性不齐,民众性情参差,她/他们所有对共同体的善意,都必须穿过纷纭的世间意见才可能实现,因而不免有着崎岖起伏的模样——如施特劳斯说的那样:“少数智者的体力太弱,无法强制多数不智者,而且他们也无法彻底说服多数不智者。智慧必须经过同意(consent)的限制,必须被同意稀释,即被不智者的同意稀释。”
如此看来,无论樛木长得怎样高大,使枝干下垂竟是对它的基本要求。因为只有这样,樛木才能接引葛藟向上,一点一点显出盛大的样子来,否则,就会有“绵绵葛藟,在河之浒”的彷徨无归之失。
五
《文选》中收有一篇《寡妇赋》,出自有名的美男子潘岳,其中就用到了《樛木》:“伊女子之有行兮,爰奉嫔于高族。承庆云之光覆兮,荷君子之惠渥。顾葛藟之蔓延兮,托微茎于樛木。”李善注云:“葛、藟,二草名也。言二草之托樛木,喻妇人之托夫家也。《诗》曰:‘南有樛木,葛藟累之。’”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李引此诗为释,“是古义相承如此”,与毛诗的后妃逮下说不一致。我因觉得赋中依托之意过著,有失诗的刚健质朴,原不想单独提及。不意因新材料出现,又不得不回到这个问题。
一九九四年,上海博物馆从香港文物市场购回一千二百多支盗挖的竹简,其中二十九支是对《诗经》的解说,因有一简出现了“孔子”合文,二〇〇一年出版的《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一)》便称其为《孔子诗论》。此论中与《樛木》篇有关的凡三处,只“樛”写作“梂”,释读者认为两字音同,古可通用。三处文字分别是(方便起见,用陈桐生《〈孔子诗论〉研究》本):“《关雎》之改,《樛木》之时,《汉广》之知,《鹊巢》之归,《甘棠》之保,《绿衣》之思,《燕燕》之情,盖曰终而贤于其初者也。”“《樛木》之时,则以其禄也。”“《樛木》,福斯在君子,不……”
第一处的最后一句,各家释读意见不一,不过大体意思可知,即上面七首诗,都是经过一个(练习、行动、读诵)过程,最后的结果胜于当初。以下仍取陈桐生综合的各家说法——《关雎》是诗中主人公由好色改到礼义;《汉广》是诗人意识到追求游女的难度,理智(知)地放弃了;《鹊巢》是女子得嫁诸侯;《甘棠》是人们不再砍伐召公曾栖于其下树,用此回报(保)召公之德;《绿衣》抒写对亡妻(或出妻)的思念,《燕燕》饱含兄妹真情,思与情后来都得到了净化。《樛木》之“时”,则有释为“天时”“及时”“时会”的不同,不过结合后两句简文,意思也不难明白,大意是说,如葛藟依托枝干下垂的树而上行,君子要抓住跻身的时运,实现自己的福禄之求。
现在真存着点读书心思的人,看到福禄两个字,心里会有隐隐的不舒服吧?“君子固穷”,读书人不该是心思高洁,不理会进身之事吗?不过,古人大概没这么局促地非要拒斥世俗,君子的身位本来就是在社会之中的,《白虎通义·号》所谓:“君之为言群也,子者丈夫之通称也。”在人群之中,又以自身行事调节社会种种,正是对君子的郑重要求。《易·节·大象》:“君子以制数度,议德行。”那些将要成为立法者的君子,法圣王而上出,如葛藟托樛木而上,不正显示出胸襟的磊落光明?离群而索居,立异以为高,逆情以干誉,何以为君子?
《庄子·徐无鬼》中有个故事,讲的是相术精湛的九方歅为子綦相其子,说那个叫梱的孩子最吉利。子綦询问原因,九方歅曰:“梱也将与国君同食以终其身。”子綦索然出涕,九方歅严厉地说:“夫与国君同食,泽及三族,而况父母乎。今夫子闻之而泣,是御福也。子则祥矣,父则不祥。”御福,推开将至的福气也。开明通达的君子,即便身处窘迫,也不应择穷固执,消除向上可能,而应“处困而亨,无所怨悔”;在时机确认之后,更不应因御福而招致不祥,而是“当行而行,无所顾虑”。
人之一生,总会遇到某些决定性的关键时刻,并且会悄无声息地突然来临,对此必须充分留意。“据希腊人的古老传说,Kairos [时机]为众女神之一,其角色有点像罗马人传说中的Fortuna[命运女神]。从希腊诸神谱图中可以看到,Kairos 身上有展开的双翅,手持天平,一副在世间主持公道的样子。奇怪的是,她前额有密发,后脑勺却光秃秃的——据说意思是:谁不会把握时机,就只会拽住这位女神的后脑勺(等于拽不住命运)。另一解释说:谁如果不把握时机,谁的头发就会被剃光(倒霉)。”
机会与时运,并非常常而有,也非强求可致,往往一闪即逝,如鸡蛋孵化时,小鸡在里边啐,母鸡在外边啄,必要啐啄同时,才会豁然脱壳。就仿佛天生樛木,也须葛藟生在树旁,且自身有向上愿望,又要待春夏草木方滋,方有援之而上的可能,稍有错失,时机将“亦莫我顾”。原本吉祥止止的一首诗,竟于此得失之际显出新发于硎的锋利。这锋利扫去了因理解偏差加于诗上的陈旧色彩,在时空中磨砺得玲珑剔透,隐隐于温润中透出跃跃而动的青光。
——本文选自《诗经消息》(黄德海 著)
作品介绍
现代以来,《诗经》主要被当作一部诗集,得到阅读、研究,对它的体会、品味也常常从文学角度出发。青年作家、批评家黄德海在《诗经消息》中,通过对两千多年来历代解《诗经》之言说的解读、辨析和拣择,以此去探寻《诗经》产生时代的历史图景,以及后世著名解诗人的内心关切和用世情怀,揭示出《诗经》中的诗歌,为什么历代圣贤不将其仅仅作一般文学看待,而确信其中的“微言大义”从而被奉为“经”的道理所在。本书融入作者个人阅历和西学功底,多角度摸索古人之意,竟有深刻的沟通,并用中正淳厚、严谨朴素又极富睿思的文字,诠释一位当代青年学者对古人和世事人心的理解。最终,带回了一部经典在今日依旧能够因应世事、映照精神、安放灵魂的新鲜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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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
—《论语·子罕》
孔子并非不见国史,其所以特笔褒之者,止是借当时之事做一样子,其事之合与不合、备与不备,本所不计。孔子是为万世作经而立法以垂教,非为一代作史而纪实以征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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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柏拉图的对话中,没有什么是偶然的;任何东西在其发生的地方都是必然的。在对话之外任何可能是偶然的东西,在对话里都是有其意义的。在所有现实的交谈中,偶然拥有相当重的分量:柏拉图的所有对话[因此]都是彻底虚构的。柏拉图对话建基于一种根本的似谬性(falsehood),一种美丽的或说能起美化作用的似谬性,也就是说,建基于对偶然性的否定。
—列奥·施特劳斯《城邦与人》
作者简介
黄德海
《思南文学选刊》副主编,《上海文化》编辑,中国现代文学馆特聘研究员。著有评论集《驯养生活》《若将飞而未翔》,随笔集《书到今生读已迟》《泥手赠来》《个人底本》《诗经消息》等,翻译有《小胡椒成长记》,编选有《知堂两梦抄》《书读完了》《野味读书》等。曾获“《南方文坛》2015年度优秀论文奖”,“2015年度青年批评家”奖。
目录
小引 ………………………………………… 1
南有樛木 …………………………………… 1
泛彼柏舟 …………………………………… 15
巧笑倩兮 …………………………………… 30
彼黍离离 …………………………………… 44
蒹葭苍苍 …………………………………… 63
如集于木 …………………………………… 79
绵绵瓜瓞 …………………………………… 102
凤凰鸣矣 …………………………………… 125
秉文之德 …………………………………… 144
《国风》的俭德 ………………………… 173
《诗经》的“观” ……………………… 189
《诗经》的“遯” ……………………… 216
《诗经》的图景 ………………………… 240
附录
来自远古的眼神 ………………………… 277
开启古典诗歌的可能性 ………………… 304
人如何通过狭窄的竖琴 ………………… 313
《诗经》的图景
大约是知慕少艾的时候吧,我有次看到一个女孩儿的眼睛,在斜睨的瞬间放出清澈的光芒,摄人心魄。揽镜自照,自己眼里却没有这种光彩,于是就绝望地羡慕,自此经常性地左顾右盼,期望自己也可以练出那种光芒来。结果当然是失望,但我并不死心,就在每天太阳初升的时候,把眼睛对准太阳看,那时我并不知道这样做有致盲的危险,只希望太阳的光芒会洗去眼中的浊气,给我一双发亮的眼睛。实验了一段时间后,眼前倒是经常有太阳状的亮块,光芒并没出现在我的眼睛里。
不知从初中的什么时候起,我开始看不清板书,觉得教室里始终不够明亮,自此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模糊期,上课全凭听觉,成绩一落千丈。我陷入莫名的焦躁,只隐隐约约地怀揣幻想,希望这是眼睛的周期性歇息,过段时间会自然好起来。这种无知的揣测给了我很大的暗示,每晚早早就上床睡觉,总期望某一天醒来,那双经过充分休息的眼睛,会重新看清眼前的一切。当然,这不过是幻想,我只是眼睛近了视而已。
大约是因为某种类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对我来说,大学是我忘记了自然感觉,读书找不到门径,却表演了最大努力的四年。偶尔读书有得,从书页参差的缝隙里看到一点此前从未见过的东西,就得意地以为已经看到了世界的全部秘密,跟人宣称自己眼里的光有了不同的层次,并企图用这点心得更新前人的所有认知。直到后来遇见“好学深思,心知其意”的人,我才知道这急切的好笑及其成因——当然,这是后话了。
说起这段经历,我想自己算是对眼睛和眼光十分注意吧,只是这关注显然过于急切了,因而不免经常会像上面说的那样,不是进行危险的练习,就是抱有盲目的期待,甚者得少为足,到处宣扬。我当时不知道禅家习语“只贵子眼正,不说子行履”,否则肯定也会拿来装饰自己的成长。后来我慢慢意识到,这样急切的练习和期待本身,已经是成长的障碍。未得欲得和未得谓得引发的躁急之火,会让人忘记此前人们缓慢累积的经验、审慎提示的路径,迫不及待地说出自己看到的一点角落里的东西(还往往以为那就是整全),即便算不上狂悖,也起码有违节制的美德。
当然,我们怎么舍得一开始就收敛自己“发现的惊喜”呢?那些自以为认识到的前人思维误区,又怎么舍得不大声说出来呢?比如,我有段时间每天以读一首古人注疏的《诗经》为功课,开篇第一首《关雎》,就让我觉得发现了古人的绝大漏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是我们都曾身经过的啊,不是天经地义的爱情诗吗,即便考虑到后面的钟鼓琴瑟,也不过是求得之后的婚礼场景,为什么非要扯到“后妃之德”上去?非要说什么“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
即便没有读过今人专门注解《诗经》的书,我们起码听人说起过此诗的片言只字,偶尔在什么书里看到过一句两句吧?虽然未必能说得出一些字的确切意思,未必知道一些句子历来歧义多端,但脑子里似乎有一个什么东西帮我们完成了理解,让我们觉得自己知道这诗要表达的意思没错吧?或者再说得确切一点,我们几乎不言自明地觉得,不用借助什么注释,一读之下就能进入诗的现场,明确感受到诗的主题不是吗?连这样的诗也要说到宫廷,说到教化,说到国家,太也牵强附会了吧,岂不是古人不懂文学、脑筋古板或者“不学有术”“学随术变”的标志?
不过,无论对诗旨的理解如何,这首《关雎》写得好,却历来少有异议——即便是经的地位遭到质疑的明清,对本诗的赞美也往往是直凑单微。明戴君恩《读风臆评》:“诗之妙,全在翻空见奇。此诗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便尽了,却翻出未得时一段,写个牢骚扰受光景,又翻出已得时一段欢欣鼓舞光景,无非描写‘君子好逑’一句耳。若认作实境,便是梦中说梦。”清牛运震《诗志》:“只‘关关’二字,分明写出两鸠来。先声后地,有情。若作‘河洲雎鸠,其鸣关关’,意味便短。”并解孔子“《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云:“不伤者,舒而不迫;不淫者,淡而不浓。细读之则有优柔平中之旨,洁净希夷之神。”晚于牛氏百年的方玉润《诗经原始》言:“此诗佳处全在首四句,多少和平中正之音,细咏自见。取冠‘三百’,真绝唱也。”既如此,那就先把这绝唱抄在下面,读上几遍再说——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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