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或空空荡荡

1

白马亲吻额头，夜色如约而来

日子又留下一行经文，供我忏悔

走过城市时，听到钟声从深巷传出

菩萨刀刻的慈悲在古槐的内部成圈

叹息藏在造像之内，人世不堪言明

每天都深夜归来，途中未见更夫

而打更声时常在耳边萦绕，催促不停

正如你所见，所有的城市都在夜晚

修补白天遗留的创伤，机器轰鸣不止

彻夜不熄的灯盏，为谁的等待打上补丁

月亮是氢气球，携带流寓者的灵魂

从一栋楼飘向另一栋楼，不会为谁停留

钥匙插入锁眼，旋转中传来骨头的嘶鸣

——不堪重负的坚硬，是空河床上的石子

自我踩踏，犹如翅膀在泥泞中匍匐前行

如我一样无眠的人，他们的疲惫不堪言明

2

每当风推开虚掩的门，月亮像远走前

儿女的影子悄悄从门缝进入。两颗

久居故乡日渐衰老的心沉默不语

日子快结束了。所有的话已经快念叨完了

——嘱咐，责骂，自言自语……

这一生，除了那些堆满谷仓的粮食

空闲的麦地空空荡荡

月光像一床白色被单

覆盖彻骨的秋日虫鸣

一声一声回荡在田野

你在儿时种下的树，高过了屋檐

在清晨，在中午，在黄昏都坐在树下，长久眺望

日头下影子从你们身后依偎到身前，反复转圈

有时候回忆往事：猪食、农具、红盖头……

更多的时候聊到那个已经发胖的小子

他笑、他哭、他跌倒、他上树、他走了出去……

说着说着，声音就落叶一样瑟瑟发抖

风把多少沙子吹进了眼睛？还在吹

夜色黄土一样涌上了脖子，住满月亮的屋子

空空荡荡。月亮是一只癞皮狗，抖落大网

掌起灯盏，还是无法赶走

3

秋天渐次深了，每天出门前都要从窗户伸出头

探测温度，为天气预报做人工补遗

科技会让人类的器官丧失知觉，我必须

信任十月怀胎的肉身，头顶天空和脚下土地

加一件衣服，承认火气大不如前，承认衰老

关门怀揣疑惑——每天都有遗落在屋内的事物

行走在人群中，却不和人们碰面，日子如此重复

在城市，静静坐着也会流下和耕种时一样的汗水

大声歌唱相互微笑彼此拥抱依然会透出巨大孤独

它们雾霾一样弥漫在空气中，彼此吸食相互感染

在黄昏，我们用一种空填补另一种空，筑起城寨

每逢佳节，被头顶月亮轻松击垮

4

饮下苦艾酒，你不能说我是一株黄连

你并不能看见，我抓紧人世所有花朵

蜜蜂归向内心，谷仓补丁般密密麻麻

在贫穷的天空之下，蜂蜜不断溢出屋顶

月亮会悄悄浮过幽谷，那么多幸福的果实

全都在树梢熟透自由下落。我坐在屋顶

在深秋趋于平静，被万里无云的天空覆盖

人世荒唐；人世很美

尽量让自己尽兴

那个坐在村庄屋顶的人，那个并不耕种的人

他蜂王一样，空手抱紧自己，抱紧自己的蜂针

满怀愧疚。幸福地，仿佛正被爱着

5

那一年黄昏，离别前我们站在

兰州铁桥合影。内心的幸福迫人入画

天空是画框，巨大的留白有待补充

——以后的日子广阔而神秘，让人忧郁

闪光灯熄灭后，我们相对沉默

一些飘摇不定的念头开始成熟

痛苦地、欣喜地、小心翼翼地……

必将尘埃落定

夜色是一袭青衣，为我们加冕

群山之下，在大河两岸渐次亮起灯火

兰州是一把瘦琴，我们提着影子

回声一样同河水一起响彻空谷，哀转久绝

6

（一只鸟停在院中，背对我，变化羽毛的颜色）

白色鸟嘴衔童年和我抒情的词语

不断叩问。

——一段长度，离零刻度线已远

黑色鸟翅膀如鞭，抽打鼓面，声如骨刺

羊皮鼓，牛皮鼓，腥味浓烈。

翅膀刺穿泥泞前行，响遏行云

彩色鸟促名字和粮食成云，御风而行

引诱我，一个路过者

摆出信徒的架势，跌跌撞撞

爬上屋顶，月光是一盆凉水，倾泻而下

一大片夜色由心而生。我必将成为风

在自己体内来回吹荡，难着边际

青年诗人陈刚近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