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

的诗

一粒米寺

米粒大小的地方，

修一座寺。

比米粒还小的

佛

将好能住在里面。

佛搓搓手，说：

一粒米，

足够了啊。

给山寺送去萝卜白菜

山寺之门，虚掩。

虚掩的门，可以随意？

不，尽管我是寺里熟稔的挑夫，

还是要剥啄几声。

我知道并无僧人责怪，

可还是要木鱼那样

敲几下门，说，我来啦。

我只是挑夫，不上香，亦不祈求。

我只是送来萝卜和白菜的人，一脸喜气，

带着泥土和晨曦里的露水，

带着肉身和不多的尘世念想。

郎木寺后面的山坡上

尚未消陨的白骨，

在石臼，青草，野花丛中，

那散落的，并不孤单。

我犹疑地走着，想着什么，

觉得会有哪一块白骨，神色肃穆，

疑问一样忽然站立起来。

我当然会停下，

可是关于尘世，关于死生，

我又能说些什么。

这会儿恰值正午，

阳光倾泻，过于强烈，

青草和野花的苦香，过于强烈，

山坡上，是驯顺的牛羊。

——也许，我只能低下了头，说说这些。

尘世的事

尘世的事

焉能了结

我没有一万年

可我每天

只搬运三粒沙土

沙土的来历和去处

我不予人说

这是秘密

我命缺土

我知道

我没有一万年

可我还是每天

只搬运三粒沙土

我知道我终究会在迟暮里

运走最后的三粒

我不说它们的来历和去处

这是秘密

我能说的是

母亲算过

我命缺土

缺土的我

搬运好最后的三粒沙土

才能离去

虽然尘世的事

依旧未了

难了

孤独的味道

毛虫一样的孤独

那孤独

我喜欢

树叶

悄然

落下来

低着头的孤独

我也喜欢

竹子似的

枯草似的

秋风里的那孤独

我也喜欢

而青甜

还是苦红的孤独

哪个更深入了

我的苍老

但我终于是爱上了

盐的孤独了

一次次

入水

不管

一直沉浸

沉浸到

那些盐的

孤独的毁灭

汽车到站

汽车到站，拥挤的车厢里，

我看见一只女人的手

轻轻推着一个男人的背，

推着、跟着，下了车。

那只手，那么绵软，依赖，顺从，

唉，是什么让一个女人

心甘情愿跟着一个男人，

柴米油盐，清水洗尘，白天、夜晚……

我的心里，忽然一阵、一阵

——也不尽是难过哀伤，

还有一丝、一丝，

无以形容的悲凉……

法雨寺的傍晚

傍晚，起风了，

忽而，忽而，又大了。

送别的僧人，立于风中，

侧身，

合十。

风中的合十，可是为了我等？

也许，

僧人只是立在风中。

僧人不送——

僧人

亦无处可送尘世的我等。

晚 冬

真正的老迈，是在晚冬。

火炉上，文火熬一钵米粥，

一把椅子，安心守着。

红漆斑驳的小桌上，

半碟榨菜，萝卜干，滴了少许香油。

碗里，小小的银勺子，

旧了，可是洗的干干净净。

还有一本读到最后几页的书。

守着炉火，我不怜悯自己。

这是我离开之前的最后安歇，

可这尘世还要苦劳下去。

外面静悄悄的，还没有风吹动尘土。

可我知道我的粥快要熟了，

我知道我已经有点爱上了

就要降临的沉沉暮色。

创作谈/人邻

我以为中年可能才是最好的写作年龄。诸多大师的作品，都是中年于人生世相的深省之作。抵达中年，诗人才能认识到人生即是“美”。寻常生活是“美”，卑微是“美”，顺从是“美”，挣扎亦是“美”。反过来，“忍耐”亦是“美”。中年的写作，强大而从容，睿智，在宽容一切之外，亦有几分决绝。于我，正是可以慢慢写耐心写的时候。

作者简介

人邻，祖籍河南洛阳老城。出版诗集《白纸上的风景》《最后的美》《晚安》，散文集《闲情偶拾》《桑麻之野》《找食儿》，评传《百年巨匠齐白石》等。获得过《星星》年度诗人奖、江苏省首届紫金雨花文学奖等奖项。诗歌散文收入多种选本。现居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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