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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作赏析] 荷尔德林: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

3 已有 625 次阅读   2020-09-19 09:05
荷尔德林:人充满劳绩,但还诗意地安居于大地之上 

转自《哲学王》微信公众号,ID:zhexueking

《人,诗意的栖居》

如果人生纯属辛劳,人就会

仰天而问:难道我

所求太多以至无法生存?是的。只要良善

和纯真尚与人心相伴,他就会欣喜地拿神性

来度测自己。神莫测而不可知?

神湛若青天?

我宁愿相信后者。这是人的尺规。

人充满劳绩,但还

诗意的安居于这块大地之上。我真想证明,

就连璀璨的星空也不比人纯洁,

人被称作神明的形象。

大地之上可有尺规?

绝无。

《故乡》

石厉|

正如船夫带着他的收获,

从遥远的岛屿快乐地返回恬静的河边;

我会回到故乡的,

假如我所收获的多如我所失落的。

从前哺育我成长的可亲河岸,

你难道能医好爱情带给我的烦恼?

曾经在其中玩耍过的树林,

如果我回来,还能再一次让我平静?

在那清凉的小溪边,我曾注视着泛起的水波,

河岸旁,我曾望着漂向远方的小船......

不久我又要回来了,又要见到那些

曾经与我相守的山峰,还有故乡

让人安全的、也是让人崇敬的轮廓,

就在母亲的屋子里,我和兄弟姐妹亲热地拥抱,

我将和你们交谈,你们缠紧我吧,

像绳索一样缠紧我,治好我的心病。

亲情如故!可是我知道,

爱情带来的创伤不会很快痊愈,

就是妈妈唱给我的摇篮曲,虽然一直安慰着我,

却也不能将烦恼从我的胸中驱走。

因为诸神从上天赐给我们火种的时候,

同时也赐给我们痛苦,

因此痛苦永存。我是大地的

儿子,我拥有爱,同时我也拥有痛苦。

《归 乡》

—— 致亲人

钱春绮|译

阿尔卑斯的夜依然晴澈,浮云,

凝聚着喜悦,将空谷深锁。

轻嬉的山风,飘忽无定,啸傲着,

一缕幽光,从冷杉垂落,倏然隐没。

喜极而颤的混沌,渐急渐骤,

稚幼却强壮,为云崖间情人的争斗

欢呼着,在永世的隔阂中酝酿、翻涌,

只因为晨光于其中不羁地绽露熹微。

只因为年华无边踵增,那神圣的

光阴,那岁月,被恣肆地重排、组合。

惟有雷鸟省察着时序,在山间、

在风里,翱翔着,呼唤着白昼。

此际雷鸟依然警醒,无畏地俯视深渊里的

荒村,志存高远,凌越巅峰。

早已预感到萌生,古老的泉,疾光电影般

陨落,溅落中,大地氤氲,

回声四野响彻,冥冥中有作坊

不舍昼夜,寄送着馈赠。

玉峰在高天闪着静穆的光,

皑皑的积雪上遍开着玫瑰。

更在光芒之上,高洁至福的

神,意兴盎然地舞动神奇的光。

这上界的灵,卓然幽处,神色皎然,

似乎乐于赠予生命,乐于

与我们一道,创造喜悦,时常地,这神灵

深谙尺度,深谙呼吸,也曾犹疑地、审慎地,

将极乐至福,恩赐给千城万户,慷慨地

开启大地,遮天的彤云,还有你们,

最可信赖的风,你们,温煦的春日,

用舒缓的手再次抚平伤痛,

这个造物之主,更新着时间,将

老去的人类止水般的心振作、激动,

在深渊里,将之开敞,将之澄明,

仿佛他热中于此,于是一个生命再次开始,

妩媚如花,仿佛,昔日的神灵今朝回归,

喜悦再一次涨满双翼。

我曾向他倾诉千言万语,因为,无论诗人怎样

冥思吟哦,都与神祇和他息息相关;

我曾向亲爱的故乡,千呼万唤,以免,,

神灵不期然地骤然将我们袭攫;

也曾为你们,忧虑着的故乡的亲人,

圣洁的谢忱含笑为你们带回无数流浪的人,

父老乡亲!为你们,当湖水轻摇着我,

舟子陶然闲坐,喟叹我的航程。

潮平如镜,喜悦满盈归路,

如花绽放,城郭在晨光中

形影渐渐分明,缘沿葱郁的阿尔卑斯

顺流而下,归舟静泊在津渡。

堤岸温暖,山谷多情开敞,

香径晴翠,掩映着我的衣衾。

园囿相伴而立,蓓蕾晶莹地吐绽芳蕊,

莺歌婉转,迎迓着倦归的旅人。

一切都似曾相识,甚至擦肩而过的问候

也充满情谊,每一张笑靥都充满亲缘。

勿庸置疑,这里就是生身之地,你找寻的

故乡泥土,近在咫尺,已然与你相遇。

行歌的羁旅,赤子般,并未徒然凝立

在惊涛拍击的城门,而是在为你

探寻着敬爱的名讳,天眷的林道!

大地殷切的垭口,

诱引我远行在对远方的期待中,

那里,钟灵毓秀,那里,灵兽莱茵河

在平原上奔涌出卤莽的道路,

从云崖间冲出欢腾的山谷,

在那里,莱茵河穿越阳光灿烂的山坡,流向科摩,

或者,如昼夜徜徉,在坦荡的湖。

神圣的垭口!你更诱引着我

归乡;踏上开满鲜花的旧路,

我要去追寻大地和美丽的内卡河谷,

还有青苍神圣的林莽,橡树

欣喜地与白桦和山毛榉相亲而居,

青山深处,正待我魂销神迷。

他们在那里将我迎接,哦故城的声音,母亲之声!

哦你感动着我,唤起我久违的往事!

而他们依然如故!哦我至爱的人们!阳光与喜悦

依然焕发你们的容颜,你们的目光依然明澈。

呀,一切依然如昨!成长着成熟着,在此

活着爱着的一切,依然挚诚不改。

而世间至善之物,横陈在神圣和平

的彩虹下,被白发老人与垂髫少年珍存。

我迂阔妄语。喜悦满怀。而明天与未来,

当我们走过看过花树下生机盎然的田野,

我爱着的人们,我将在阳春的佳日里,

与你们一道倾谈、憧憬。

我曾听闻许多关于我们伟大天父的事迹,

曾因他而长久地缄默,他在巅峰之上

重振易逝的流光,宰制着崇山峻岭,

他应许我们上天的恩典,呼召

铿锵的歌咏,遣派众多良善的神灵。哦,别在犹豫,

来吧,永生的你们!岁月之神!你们,

故园之神,来吧!进入所有生命的血脉,

让普天同庆!分享上苍的恩典!

高贵我们!年轻我们!没有人性良知,

无时无刻不满盈喜悦,

这样的喜悦,一如此刻,情人久别重逢,

请将一切相宜地神化,如为他们造设。

当我们赞美饮食,我当呼谁的名?当我们

日落而息,告诉我,我该如何表达谢忱?

我可否称之为至尊?神不中意不相宜之物,

领会他,于我们的喜悦而言近乎微茫。

难道我们不得不时刻缄默;因匮乏神圣的名,

心在狂跳,话语却滞留在口?

时刻奏响的琴声,

或许会感动将临的上灵。

万事俱备,喜悦背后的忧虑,

也已经几乎得到纾解。

而这样的忧虑,无论情愿与否,歌者

必得在心灵中时时承受,别无选择。

《无题》

我每天走着不同的道路,时而

走向林中的草地,时而到泉边

时而到蔷嶶盛开的山岩上,

从山上眺望原野;可是,

丽人啊,日光下到处看不到你,

微风中消失了那些语言,

温柔的语言,从前我在你身旁……

是!你已远去了,幸福的面厐!

你的生命的妙音绝响了,我再也

听不到了,唉!你们而今安在,

迷人的歌唱,从前曾经用

天神的宁静安慰我心灵的歌唱?

多么久远!哦,多么久远!青春

衰老了,甚至在当时对我

微笑过的大地也面目全非了。

哦,别了!我的灵魂每天离开你,

又回到你身边,我的眼睛为你

流泪,它又炯炯地向着

你所停留的那边眺望。

《献给命运女神们》

万能的女神们! 请假我一个夏季,

一个秋季,让我的诗歌成熟,

那么,我的心儿,满足于

这甘美的游戏,就乐愿死去。

这颗心灵,在生时不能获得它那

高贵的权利,死后也不会安宁;

可是,有一天,这神圣的事业,

深藏在我心中的诗歌获得完成,

那么,冥府的沉寂,欢迎你来吧!

我将会满足,即使我的乐器

没有伴我同住; 我只要有一天

过着神的生活,我就更无他求。

《浮生的一半》

顾正祥|译

悬挂着黄梨

长满野蔷嶶的

湖岸映在湖里

可爱的天鹅

你们吻醉了

把头浸入

神圣冷静的水里

可悲啊,冬天到来

我到哪里去采花

哪里去寻日光

和地上的荫处?

四壁围墙

冷酷而无言,风信旗

在风中瑟瑟作响。

《在我的童年时代》

在我的童年时代,

一位神常常救我

脱离人们的叫骂和鞭笞,

于是我安心而友好地

跟林中的花儿嬉游

天空的微风

也来跟我嬉戏。

就象草木向你

伸出温柔的手臂,

你使草木的心

感到高兴

父亲赫利俄斯!你也曾使我

心里高兴,而且,

神圣的路娜!我做过你的宠儿,

象恩底弥翁一样。

哦,一切忠实的

亲切的神袛!

但愿你们知道,

我的心多么喜爱你们!

虽然那时我还没称呼

你们的名字,你们也从未

叫过我的名字,象人们相识时

彼此称名那样。

可是,我对你们的认识

比我向来对世人的认识更深

我理解灏气的静寂,

我从不理解世人的语言。

沙沙的森林的和音

陶冶过我,

我在花间

学会了爱。

我在神袛的怀抱里长大。

《诗人的胆识》

富有生命的事物不都与你息息相关?

命运女神不是亲自培育了你的天职?

因而,就这样毫无戒备地

闯入生活吧,不用顾虑!

纷繁的世事都能成为你的素材,

请面对欢乐!又有什么能

挫伤你的心!你所到之处

会遇到什么意外?

因为,在静悄悄的海滨,或是在银色的

澎湃而区的浪波里,或是在默默的

深水区,活跃着游泳

健儿的身姿,而这也是我们的写照。

我们,人民的诗人,喜欢置身于生命

在呼吸与运动的地方,乐观,倾慕一切,

信任一切,不然,我们该怎样

向众人歌唱这位自己的神?

当献媚的波涛最终也吞没

一位勇者,在他终于职守的地方,

于是诗人的歌声

沉默在蔚蓝的殿堂;

他欢乐地死去,寂寞的人民痛惜

他的诗林,痛悼他们的心爱者之亡,

枝叶间常传出他那

献给少女的感人的歌。

晚间,如有我们中的某一位路过

他的诗兄沉沦的地方,想必若有所思,

面对这前人之鉴,

沉默之后,他步履更健。

《致青年诗人》

亲爱的弟兄,也许我们的艺术正在成熟,

因为它像少年的成长酝酿已久,

不久趋于静美;

但请心地纯正,如古希腊人一样!

对诸神要热爱,对世人要心怀善意!

切忌自我陶醉,切忌冷若冰霜!勿流于说教,勿平铺直叙!

若是大师使你们怯步,

不妨请教大自然。

《故乡吟》

船夫快活地回到平静的内河,

他从遥远的岛上归来,如果他有收获;

我也会这样地回到故乡,要是我

收获的财产多如痛苦。

你们哺育过我的可敬的两岸呵,

能否答应解除我爱的烦恼?

你们,我孩提时代玩耍过的树林,要是我

回来, 能否答应再给我宁静?

在清凉的小溪边,我看过水波激荡,

在大河之旁,我望着船儿驶航,

我就要重返旧地;你们,守护过我的

亲爱的山峰,还有故乡的

令人起敬的安全疆界,母亲的屋子

乃至兄弟姐妹们的亲爱的拥抱,

我九月向你们致候,你们的拥抱

像是绷带,会治愈我的心病。

你们旧情如故!但我知道,我知道

爱的烦恼不会那么快痊愈,

世人所唱的抚慰人的摇篮曲

没有一首唱出我内心的痛苦。

因为诸神赐给我们天国的火种,

也赐给我们神圣的痛苦,

因而就让它存在吧。我仿佛是

大地的一个儿子,生来有爱,也

有痛苦。

《还乡曲》

你们,和煦的风!意大利的使者!

和你,白杨夹岸的亲爱的河流!

你们,连绵起伏的山峦!呵,你们,座座

阳光普照的山巅,你们还是这般模样吗?

你呵,宁静的家园!无望的日子过后,

你曾闯入远方思乡者的梦里,

你呵,我的家舍,和你们昔日的游伴——

山丘上的树木,对你们我记忆犹新!

悠悠岁月呵,岁月悠悠,童年的宁静

已逝,逝去了,青春,爱情和欢趣;

而你,我的祖国!神圣而又

坚韧的祖国,看吧,只有你永存!

为使他们与你同忧患

共欢乐,你亲爱的,教育你的儿女们,

还在梦中告诫那些四处

漂泊彷徨的不忠之人。

每当年轻人火热的胸中

好高骛远的愿望得以平息,

并能正视自己的命运,

觉悟了的他会更乐意为你献身。

再见吧,青春的岁月!还有你,

爱意绵绵的花径,以及你们,条条流浪者的小路,

再见!故乡的天空呵,请重新

收容和祝福我的生活吧!

《乡间行》

——致Landauer

来吧,朋友,去空旷旷的野外!今天虽只

透出一丝晴光,天空把我们封闭在里面。

既不见山峰矗立,也不见林木森森,

天不作美,四野里也听不到颂歌阵阵。

逢上这阴天,小巷小路都无精打采,我仿佛

觉得,这是个铅一般沉闷的时辰。

尽管如此,我们并为扫兴。有执着信念的人

一刻也不怀疑,白天将会是其乐无穷。

因为我们从天国获得的不算贫乏,

它一时不给的,最终还会恩赐给我们。

但愿我没枉费这番口舌,但愿我们不虚此一行,

但愿赏心悦目的东西并非海市蜃楼。

我继而甚至希望,倘若想作的事

我们已着手进行,倘若正想开口,

找到了要说的话,心灵的窗户已经打开,

从狂热的头脑里产生出远见卓识,

天上的花将与我们的花一起开放,

睁开的目光将感受到闪光的一切。

它虽然不是很强大,却属于生活里

我们所需要的一部分,显得欢乐而又恰如其分。

但愿还会有几只吉祥的燕子

在夏日来到之前飞到这乡间。

让它们在祝辞声中为那些土地举行落成典礼,

贤明的店主在这儿兴建旅店。

供客人品尝佳肴,观赏美景,即富庶的乡村,

都能如愿以偿,无拘无束地尽情地

品味,又歌又舞,使新店成为斯图加特市的欢乐之冠,

因而我们要带着美好的心愿攀上山岗。

愿五月的和煦春光勾勒出一幅更为美好的图画,

展示在有教养的客人面前,

或按惯例,如有人愿意,因为这是古老的习俗,

众神曾多少次微笑地观看着我们。

请建房大师从屋顶上作祈祷,

至于我们,已经尽了我们的本分。

这是块宝地,当新春佳节

敞开山谷的胸怀,当内卡河奔流而下,

一片片嫩绿的牧场森林,一枝枝添了新翠的

树木,一朵朵洁白的花,在熏风中摇曳,

山腰上飘下白云朵朵,葡萄藤

朦朦胧胧,在芬芳的阳光下取暖生长。

[简介]

约翰·克里斯蒂安·弗利德利希·荷尔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ölderlin)1770年3月20日生于尼喀河畔的劳芬,1843年6月7日卒于杜平根。早年在杜平根学习神学,和黑格尔,谢林友善。1796年在法兰克福的银行家恭塔特家里当家庭教师,和银行家的妻子相恋,他在诗歌里称她为“狄奥蒂玛”。1798年往法国的波尔多,1802年归国。从1806年以后发生精神错乱。荷尔德林,克莱斯特和尼采的生活历程几近相似,他们都具有强烈的精神导师的倾向,在生活中,总是从精神上苛求自己,追求人类精神自由完美的巅峰状态。

拓展阅读:

荷尔德林的预感

刘小枫

节选自《诗化哲学》

高古的哲学诗人荷尔德林,是浪漫派的先驱。但为什么我要把它放在最后来叙述?这首先当然是由于他早年忧郁成病,没有更多地参予浪漫派运动。在当时和直到本世纪初,都不被人重视。但更重要的是,他更深刻地预感到现代人的处境和现代人应该趋往的未来,他刚步入中年,就患了精神病,这只能理解为他那颗高古的心灵绝对无法在一个失去了神性的世界中栖居的缘故。 病魔反而保护他不受沉浊世态的浸渍,而潜心于自己的神灵之乡。 

本世纪初,狄尔泰以及新浪漫派诗群(盖奥尔格、里尔克、特拉克尔)重新发现了他。于是,他与 陀斯妥耶夫斯基、克尔凯戈尔、尼采同被视为四颗耀眼的明星。狄尔泰说,荷尔德林有如人的尊严、人性的纯粹与和谐的理想的化身。 他对宇宙的美与和谐极富充满诗意的激情,他那纯洁的心灵奉献给了万物的神性根基。 

“他从不间断热情地倾听自己内心里和自然中那使他与神性的幽秘同在的声音,神性的幽秘在万物中沉睡,所以,他预先得知许多未来的可能性:人类更高的形象、德国民族未来的英雄事业、生活的崭新的美,即那在我们身上实现神的本性的意志的美,表达那难以言说地围绕着我们的生命本身的永恒节律的诗”。盖奥尔格称他为德国民族的“伟大预言家”,是未来一代诗人之父,是“语言的青春再生之力,因而也是心灵的青春再生之力”。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更是一片倾心: “荷尔德林的诗作受诗的天命的召唤身不由己地表达出诗的本质。对我们来说,荷尔德林是真资格意义上的诗人之诗人”。“我的思想和荷尔德林的诗处于一种非此不可的关系”。

哲学诗人荷尔德林究竟唱出了什么?如此令人神往?

首先,他怀着沉重的心情唱出的是,人离弃了神灵,离弃了那给人类行为以力量和高尚,给痛苦带来欢乐,以默默柔情沉醉城市和家庭,以友谊温暖同胞的神灵,离弃了充满神性的自然。从此,人畏惧死亡,为维持牡蛎般的生活而甘受一切耻辱。在《莱茵颂》中,他唱出忧悒之歌:

……阿尔卑斯山峦鬼斧神工,

那是远古传说中天使的城寨,

但何处是人类

莫测高深的归宿?

人离开了神灵,就像离开了自己的家乡,陷入无家可归的状态;有如孩儿失去了母亲,一个人失去了自己的家人、情人,失去了自己的恋人,那是一种何等令人若有所失的痛苦!“我像无家可归的盲目的俄底甫斯,……而我的遭遇却是多么不同啊!这些人从古以来就是蛮子,在从事辛勤的劳动,科学,甚至有了宗教后变得格外野蛮,他们不可能感到神性的感情,由于腐入骨髓也享受不到优美女神的礼物……”他深深感到,在德国,只看得见手艺人、思想家、教士,却看不见人。每一个个体被困窘在一种专业范围内,而在这个范围内根本不能叫灵魂生存。 “在这个民族里,没有任何神圣的东西是不被亵渎的,不被贬为可怜的随随便便使用的东西的”。现代人的无家可归感,就是由于技术把人从大地分离开,把神性感逐出了人的心房,冷冰冰的金属环境取代了天地人神的四重结构的天地。“要是有谁看到你们的诗人,看到你们的艺术家以及所有那些还在尊重神灵、喜爱和保育美好事物的人,就会伤心。这些好人们!他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像是异乡人在自己的家里一样……

无家可归感正是本世纪西方社会中那些追求价值生活的人们的普遍感觉,并成为普遍吟唱的主题。在一百年前,荷尔德林就预感到了这一灾难会出现。所以,在《徐培里昂》中,他几乎是在吁请: 从摇篮时代起就不要去干扰人吧!不要把人从他的本质的紧密的蓓蕾中驱赶出来吧!不要把他从童年的小屋里驱赶出来吧!让人知道得晚一些,在他之外还存在一些其他的东西,其他的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会成为人。人一旦成其为人,也就是神。而他一旦成了神,他就是美的。然而,人灵已在人世的匆忙中岌岌可危了! 

实际上,荷尔德林所敏感地觉察到的,正是随着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的不断扩展而带来的人的灵性的丧失。技术、功利、实用把人引离故土,上天入地,冥思被遗弃了。内在灵性的丧失使人不再能感受到给人以慈爱的神灵。在荷尔德林那里,以古希腊的神性精神的语言所表达出来的,是一种新的历史的普遍分裂的出现,即人与自己的创造物的分裂,入的价值生存与技术文明的分裂。人通过百般努力所创构出来的东西,却是与人自身的神性本质相异的东西。

固然,早在席勒就已经提出在今天被称为异化的现象了。他的《美育书简》中对人变成机器零件的分析,是很有预见性的。荷尔德林的预感更深一层的意义在于,他预感到,技术功利的扩展,将会抽掉整个人的生存的根基,人赖以安身生命的精神根据,人不但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浪子,流落异乡,而且会因为精神上的虚无而结束自己。本世纪许多著名作家和诗人的自杀,就是一个绝对的证明。各种政治、经济危机的频繁出现,还只是一种外部现象;失落自我,没有归属,空虚孤独,才是更为根本的。到本世纪,经验与超验、现实与理想、自由与必然、存在与思维的两重对立的矛盾,都集中到人的价值生存与技术文明的两重对立这一矛盾上来了,它成了现代浪漫美学思考同一性问题的新的历史出发点。

由于荷尔德林过早地对这种因新的普遍分裂带来的人的无家可归的苦境有所感悟,因此,作为一位诗人,他极其孤独。他多么盼望能早日重返与神灵同在的故乡。在《致流浪者》中,他唱道:

我寂然一身,但祖国之父,

你就在我头上,超然于云雾之端!

呵,万能的苍穹!

还有你们,大地与光明!

你们三位一体,永恒无极,

宰割万物,施与慈爱。

那把我紧系于你们的丝带永不断裂。

我自你们溢出,

追随你们而浪迹他乡,

现在,我已饱阅人生,

又与你们,与欢乐的神明同返故国。

荷尔德林早年醉心于康德哲学和古希腊哲学(柏拉图主义)。他在致黑格尔的信中说: “康德和希腊是我唯一的功课。我的目的主要在于弄通批判哲学中的美学部分”。他企求着一种带有诗意色彩的千年太平的社会理想,认为人必须是自由的,这应是一条准则,为了达到这一点,就要重建上帝和人的原始统一。与席勒一样,他充分认识到,不仅是专制权力的外部压迫,而且主要是人自己的精神和心灵的不自由使自我意识的和能动的革命热望不可能实现。因此,重要的在于确立人类本性中的神,上帝的儿子与人类的儿子的同一,确立美的爱,没有这美的爱,国家和个人都只是没有精神的骨架。他在《徐培里昂》一书中所推崇的希腊人性,就是这种尊重神灵的美的爱。 

在早年,他还提出,理性不是最高的原则,高于知性和理性的,是“生命”的认识完成过程,是主体和客体的统一,是“存在”。这一存在不是被思维或从概念上被认识到,而是被确信。在《徐培里昂》中,他讲,理性是人性的藩篱,只有美学、美的经验和爱的宗教,方能使人达到无对待的统一。即使自然界和诸神也被迫屈从于命运,屈从于历史,美的东西也面对它的命运,神性的东西也不得不屈从,但他认为,这只表明人必须离开理想的自然状,否则就不可能有文化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人只有被迫离家流浪,漂泊异乡,饱尝浪子的艰辛和离家的苦涩,才能认识到自己的故乡。正如海德格尔后来所体会到的:“惟有这样的人方可还乡,他早已而且许久以来一直在他乡流浪,倍尝漫游的艰辛,现在又归根返本。因为他在异地已经领悟到求索之物的本性,因而还乡时得以有足够丰富的阅历”。

因此,荷尔德林在预感到人的不可逃避的无家可归之境的同时,也预感到人类必将重返故里,重返童贞。他在《帕特莫斯》中吟唱道:

神近在咫尺,又难以企及。

当使者过于雄浑,

危机反倒潜伏。

……

既然时间之峰厌倦了相隔天涯的山峦,

密集聚居,相偎相依,

那么,圣洁浩瀚的水波,

请赐我们以双翼,让我们满怀赤诚衷情,

返回故里。

“还乡”成为荷尔德林晚年思考的一个重要命题。还乡就是返回人诗意地栖居的处所,返回与神灵亲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灵而激起的无尽的欢乐。这就是诗化,就是诗意的人生。

根据这一理论,真正的诗人,应该是在神性离去之时,在漫无边际的黑夜中,在众人冥冥于追名逐利、贪娱求乐之时,踏遍异国的大地,去追寻神灵隐去的路径,追寻人失掉的灵性。这正是贫乏时代(丧失人灵,神灵隐遁的时代)中诗人的天命。他必然在神圣的名字无处可觅时,担当莫大的忧心,给人间引入一线诗意的青光。在《盲歌手》一诗中,他唱道:

追随他,我的竖琴!

宛如溪涧眷恋江河,

我的歌与他生死相依,

紧随他沉思的足迹,

在这漂泊的路途,

……

这里的竖琴,就是指诗。诗不是一种工具,不是神的传声筒,也不是枯乏的理论加以技术分析的对象,诗应是人的本性。诗人才是人类的榜样,做人的楷模。他必须无畏地伫立在神的面前,孤独一身,不管他愿意与否,他的灵魂都必须时时承受沉重的愁绪,但他的纯真,他的挚爱,他的温情,使他无需武器,无需巧智,却能向尘世中的他人发出充满隐秘的召唤,要他们倾听诗的倾诉,使他们开天辟地第一次洞悉故乡的真谛。诗人唤醒人们去沉思,沉思那若即若离的接近中的奥秘。诗人激发人们去温爱,温爱那矜持温柔的人灵。诗人最亲近的亲人“只是那些虽然远离故土,却一直凝视、眷恋、光耀自己的故乡的游子,是那些为了寻求那自我隐匿的发现而献身,乃至无私地牺牲、奉献自己生命的故乡的儿子。他们执着的牺牲向故乡的亲人们发出了诗意的呼唤”。只有那为人类的苦难主动担当痛苦的人,就像安徒生笔下那些隐忍着不能言说痛苦、不能表白情思而又坚持把默默温情奉献出去的少女(《海的女儿》、《天国花园》),才能成为真正的诗人。

哲学诗人荷尔德林预感到:

你梦寐以求的已经临近, 

它正前来将你迎候。

附录:《我热爱的诗人——荷尔德林》

海子

1.在《黑格尔通信百封》这本书里,提到了荷尔德林不幸的命运。他两岁失去了生父,九岁失去了继父,1788年进入图宾根神学院,与黑格尔、谢林是同学和好友。1798年秋天因不幸的爱情离开法兰克福。1801年离开德国去法国的波尔多城做家庭教师。次年夏天,他得到了在他作品中被理想化为狄奥蒂玛的情人的死讯,突然离开波尔多。波尔多在法国西部,靠近大西洋海岸。他徒步横穿法国回到家乡,神经有些错乱,后又经亲人照料,大为好转,写出不少著名的诗篇,还翻译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和《俄狄浦斯王》。精神病后又经刺激复发,1806年进图宾根精神病院医治。后来住在一个叫齐默尔的木匠家里。有几位诗人于1826年出版了他的诗集。他于1843谢世,在神智混乱的“黑夜”中活了36个年头,是尼采“黑夜时间”的好几倍。荷尔德林一生不幸,死后仍默默无闻,直到20世纪人们才发现他诗歌中的灿烂和光辉。和歌德一样,他是德国贡献出的世界诗人。哲学家海德格尔曾专门解说荷尔德林的诗歌。

2.荷尔德林的诗,歌唱生命的痛苦,令人灵魂颤抖。他写道:

待到英雄们在铁铸的摇篮中长成,

勇敢的心灵像从前一样,

去造访万能的神祗。

而在这之前,我却常感到,

与其孤身独涉,不如安然沉睡。

何苦如此等待,沉默无言,茫然失措。

在这贫困的时代,诗人何为?

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正是这种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的孤独,使他自觉为神的儿子:“命运并不理解/莱茵河的愿望。/但最为盲目的/还算是神的儿子。/人类知道自己的住所,/鸟兽也懂得在哪里建窝,/而他们却不知去何方”。他写莱茵河,从源头,从阿尔卑斯冰雪山巅,众神宫殿,如一架沉重的大弓,歌声和河流,这长长的箭,一去不回头。一支长长的歌,河水中半神,撕开了两岸。 看着荷尔德林的诗,我内心的一片茫茫无际的大沙漠,开始有清泉涌出,在沙漠上在孤独中在神圣的黑夜里涌出了一条养育万物的大河,一个半神在河上漫游,唱歌,漂泊,一个神子在唱歌,像人间的儿童,赤子,唱歌,这个活着的,抖动的,心脏的,人形的,流血的,琴。

3.痛苦和漫游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开花。这种漫游是双重的,既是大自然的,也是心灵的。在神圣的黑夜走遍大地“……保留到记忆的最后/只是各有各的限制/因为灾难不好担当/幸福更难承受。/而有个哲人却能够/从正午到夜半/又从夜半到天明/在宴席上酒兴依旧”(《莱茵河》)。也就是说,要感谢生命,即使这生命是痛苦的,是盲目的。要热爱生命,要感谢生命。这生命既是无常的,也是神圣的。要虔诚。

有两类抒情诗人,第一种诗人,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大生命的呼吸。凡·高和荷尔德林就是后一类诗人。「他们流着泪迎接朝霞。他们光着脑袋画天空和石头,让太阳做洗礼。这是一些把宇宙当庙堂的诗人」。从“热爱自我”进入“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大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就超出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的队伍。

景色也是不够的。好像一条河,你热爱河流两岸的丰收或荒芜,你热爱河流两岸的居民,你也可能喜欢像半神一样在河流上漂泊、流浪航行,做一个大自然的儿子,甚至你或者是一个喜欢渡河的人,你热爱两岸的酒楼、马车店、河流上空的飞鸟、渡口、麦地、乡村等等。但这些都是景色。这些都是不够的。你应该体会到河流是元素,像火一样,他在流逝,他有生死,有他的诞生和死亡。必须从景色进入元素,在景色中热爱元素的呼吸和言语,要尊重元素和他的秘密。你不仅要热爱河流两岸,还要热爱正在流逝的河流自身,热爱河水的生和死。有时热爱他的养育,有时还要带着爱意忍受洪水的破坏。忍受他的秘密。忍受你的痛苦。把宇宙当做一个神殿和一种秩序来爱。忍受你的痛苦直到产生欢乐。这就是荷尔德林的诗歌。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要热爱生命不要热爱自我,要热爱风景而不要仅仅热爱自己的眼睛。这诗歌的全部意思是什么?做一个热爱“人类秘密”的诗人。这秘密既包括人兽之间的秘密,也包括人神、天地之间的秘密。你必须答应热爱时间的秘密。做一个诗人,你必须热爱人类的秘密,在神圣的黑夜中走遍大地,热爱人类的痛苦和幸福,忍受那些必须忍受的,歌唱那些应该歌唱的。

4.从荷尔德林我懂得,必须克服诗歌的世纪病——对于表象和修辞的热爱。必须克服诗歌中对于修辞的追求、对于视觉和官能感觉的刺激,对于细节的琐碎的描绘——这样一些疾病的爱好。

□ 从荷尔德林我懂得,「诗歌是一场烈火,而不是修辞练习」。

诗歌不是视觉。甚至不是语言。她是精神的安静而神秘的中心。她不在修辞中做窝。她只是一个安静的本质,不需要那些俗人来扰乱她。她是单纯的,有自己的领土和王座。她是安静的。有她自己的呼吸。

5.荷尔德林,忠告青年诗人:“假如大师使你们恐惧,向伟大的自然请求忠告”。痛苦和漫游加重了弓箭和琴,使草原开花,荷尔德林这样写他的归乡和痛苦:

航海者愉快地归来,到那静静河畔

他来自远方岛屿,要是满载而归

我也要这样回到生长我的土地

倘使怀中的财货多得和痛苦一样

荷尔德林的诗,是真实的,自然的,正在生长的,像一棵树在四月的山上开满了杜鹃,诗,和,开花,风吹过来,火向上升起,一样。诗,和,远方一样。诗和远方一样。我写过一句诗:

□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

荷尔德林,早期的诗,是沉醉的,没有尽头的,因为后来生命经历的痛苦——痛苦一刀砍下来——,诗就短了,甚至有些枯燥,像大沙漠中废墟和断头台的火砖,整齐,坚硬,结实,干脆,排着,码着。

“安静地”“神圣地”“本质地”走来。热爱风景的抒情诗人走进了宇宙的神殿。风景进入了大自然。自我进入了生命。没有谁能像荷尔德林那样把风景和元素完美地结合成大自然,并将自然和生命融入诗歌——转瞬即逝的歌声和一场大火,从此永生。

在1800年后,荷尔德林创作的自由节奏颂歌体诗,有着无人企及的令人神往的光辉和美,虽然我读到的只是其中几首,我就永远地爱上了荷尔德林的诗和荷尔德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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