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诗刊》2020年12月号上半月刊
作者:一度,原名王龙文,1980年生,安徽黄山人。
南溪南
花山大桥下的两座牌坊
是禁锢的时间
谁还能记起这纪念的源头?
江堤的坡坝
开满油菜花
养蜂人在迁徙的路上
为什么,这些勤劳的人
一生都在迁徙?
修剪枯枝的妇人
给老屋换瓦片的老人
本身也很凋敝
稻田里,新的农作物还没种下
昨日下过的雨
像瓷碗里甘冽的泉水
闪着白色的光
就这样,我在昏聩的江边
整整一个下午
雪夜
有一次,走丢了
找不到回家的路
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
我站在原地
等姐姐的火把
像一封被遗忘的信
找不到地址
雪咯吱咯吱融化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
暗夜里,不同于自己的声音
雪天
周末约好一起滑雪
走在半道
雪在身后越聚越多
和那些加紧赶路的人一样
裹紧大衣
我看见远处雪杉枝头
新的木材正在长出
只有风雪击穿我们
才能获得内心长久的安慰
下午的火炉
记得下午的火炉
不断地加炭
屋内温度越来越高
想起儿时煤油灯
母亲在我写作业时
悄悄拨亮灯芯
贫穷就那么简单
一截灯芯都能让她心痛不已
回忆录
超市出来,那些陈列一新的食品
和我空空的胃
形成巨大反差。但不觉得饥饿
记不清是第几次
从市政府的围墙下,看榕树遮蔽的天空
被分割成不同形状的云朵
像我梦见过的岛屿
如果有一艘船,一直寄存在身体里
让我不再失去年老的亲人
乌云里盘旋的鸟
它们来来去去,像火盆里亮起来的柴禾
农田里,新米还没有丰收
空着的粮仓以不同的形式示威
母亲将红薯煮在稀饭里
稀稀拉拉的米粒,散发焦虑的光
如果清水能养活我们一家的胃
又何必在烈日里弯腰
何必在尘土里一粒粒地分拣稻米
都过去了,我们踩在泥泞里的腿
如今不曾在泥土里裸露
不曾被碎玻璃划开红艳艳的伤口
“可是风还是冰冷地吹,
一年比一年凛冽”。我想起雪地里提着灯的人
下山路上扛着柴禾的人
背着一袋子粮食走到粮站的人
他们逐渐高亮起来,在我的窗户边
风越来越大,星星亮了,又灭了
来源
稻田里的谷物和清晨
蓝面碗里的,有什么不同?
我们早就形成习惯
不再追问事物源头
泄洪闸口,我们一生
都用不完的水
又流到哪里?僧人用过的
破钵,养育了一座寺庙
一个人走不完的路,剩下的人
还在路上。路也在路上
我们用不完的日月星辰
又要养活多少死去的我们?
晚风中的骤雨
晚风中的吹鼓手、唢呐队
骤雨中的惊叹
来自不同地方:麻雀扑棱
离开新枝。油菜因为结荚
弯下更多腰身
春风经过,那些因为忍耐
而长久地放弃生长的人
我们的干涸,来源于枯井
这喉间加速坠落的雨滴
敲打着父亲的屋顶和母亲的柴房
渡口
杉木将迷雾驱赶得越来越远
渡口回来的人
都看见驳船搁浅在河边
有人赶着羊群下河。深秋的梧桐叶
漂浮在河道里,像无人认领的
小船。蚂蚁们排着队,清早就出门了
父亲把稻谷重新卸回粮仓
为了姐姐的一条红丝巾
他挽起裤管,要在雾气散去前,泅到河对岸
想起
想起了白色的雨滴
落在家乡屋顶
老宅子的亮瓦
光轻易地穿透它
想起秧苗从我们的衰老中
获得一年一次的青春
每次割完韭菜
母亲都要撒上新鲜的草木灰
一个孩子在湖边叫妈妈
一个孩子在湖边叫妈妈
这是多么自然的事情
好几位女性,突然回过了头
柳条的腰身弯得更低了
阳光在湖面的起伏
变得轻盈,像白色鸥鸟递过来秋天的剪刀
几个幼儿园小朋友
焦灼地站在树底下,桂花沾满白色的旅游鞋
院子里的雪悄悄来过了
我听得出,这是陌生人的脚步
踩着落叶上的雪过来的
零零散散的声音,随着光线
起伏。他们一定看到了月琴湖的小船
孤独溢满了船舱。我等的人
肯定从船上下来,拍了拍船舷的雪花
像受惊的麋鹿一样,雪花纷飞
她一定悄悄地来过我的院子,看过我忧伤的这段日子
父亲
“弟兄们,在那星空上界,
一定住着个慈爱的父亲。”①
那也是我的父亲。执教鞭的双手
拂过夜晚的村庄
我知道,每隔几天他就要回来
借助微弱的星光
我躺在茅草堆上
梧桐树梢的灯笼不再明亮
荷塘里挖出的每截断藕
都是一条荒芜的小径
那时,我们站在轮回的磨盘上
总有些枯枝被踩出清脆的回响
——————
注①:出自德国诗人席勒的诗歌《合唱》。
将火把举到高处
一度
一直保持一种习惯,阅读到喜欢的诗歌总要保存在电脑里,很多时候,好的诗歌一闪而过,再次去找,突然就找不到了。当美国诗人路易斯·格丽克获2020 年诺贝尔文学奖时,我很轻松地就找到了由柳向阳翻译的作品,就像曾经读到的这句“这个人的眼泪永远无法解释”,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
我对国外优秀诗歌的阅读从未停止,自己编辑的电子文档《国外优秀短诗精选》,发送给过很多人,总觉得这些文字的珍馐,不应该只是呈现在诗人的书桌前,而应该让更多的人阅读到。多年前我在一个论坛跟帖:感谢你们,你们的阅读让我的诗歌重新活过了一次。真的是这样的,阅读是在复活一个又一个伟大的诗人,复活一个又一个伟大的时代。鲁米写过“我想成为你赤足走过的地方。因为,也许在你迈步之前,你会看着地上。我想要这样的赐福。”我觉得诗歌也是如此。是的,我想要这样的赐福。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写诗就像在大海上航行,一座座的灯塔指示了航行方向,但结果是我们不会成为灯塔中的一座,只会成为单独的自己。就像有时总是在说“我们”,而不是说“我”。而有时,我们又只是在说“我”,而不是说“我们”。我们不断吸收、不断创造,只是为了成为更独特的“我”,如今,个体的面貌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没有辨识度的写作也成为阻碍成为“我”的拦路石。
四十不惑,我站在故乡的河流前,流水带走了一切,又仿佛将所有的都留了下来。而我不正是和这些流水一样,都想找到自己的源头?而且直觉告诉我,我们的源头都来自同样的地方。金黄的稻田里回望,那些曾经在诗句里彷徨、痛苦、迷离的日子,仿佛就在眼前。晚风吹拂的村庄,都接受了众神的赞美,父亲沉睡的孤坟和母亲傍晚的菜地,都是我精神上的返乡,诗歌总是试图找回自己。在自由的圣殿里,仿佛与生俱来就点亮的一盏灯,而我和众多的诗人一起,在通往宫殿的台阶上,或瞭望,或回首,都是内心的坚持和倔强。
是的,我一直将火把举到高处,虽然照亮不了别人,但是一直坚定地照亮了我自己。别人走过的路或者没有走过的路,都有着无数的火把,在高处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等待着我们通过,并将它们传递给需要的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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